楔子天地神人鬼五仙,
尽从规矩定方圆。
逆则路路生颠倒,
顺则头头身外玄。
自家晋州人氏,
姓崔名子玉。
世人但知我满腹文章,
是当代一个学者,
却不知我秉性忠直,
半点无私,
以此奉上帝敕旨,
屡屡判断阴府之事。
果然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如同影响,
分毫不错,
真可畏也。
我有一个结义兄弟,
叫做张善友,
平日尽肯看经念佛,
修行办道。
我曾劝他早些出家,
免堕尘障。
争奈他妻财子禄,
一时难断,
如何是好?
嗨,
这也何足怪他,
便是我那功名两字,
也还未能忘情。
如今待上朝取应去,
不免到善友宅上,
与他作别走一遭。
正是:劝人出世偏知易,
自到临头始觉难。
自家姓张,
是张善友,
祖居晋州古城县居住,
浑家李氏。
俺有个八拜交的哥哥是崔子玉,
他要上朝进取功名,
说在这几日间,
过来与我作别。
天色已晚,
想是他不来了也。
浑家,
你且收拾歇息者。
是天色晚了,
俺关了门户,
自去歇息咱。
釜有蛛丝甑有尘,
晋州贫者独吾贫。
腹中晓尽世间事,
命里不如天下人。
自家姓赵,
双名廷玉。
母亲亡逝已过,
我无钱殡埋。
罢、罢、罢,
我是个男子汉家,
也是我出于无奈,
学做些儿贼。
白日里看下这一家人家,
晚间偷他些钱钞,
埋葬我母亲,
也表我一点孝心。
天啊!
我几曾惯做那贼来?
也是我出于无奈,
我今日在那卖石灰处,
拿了他一把儿石灰。
你说要这石灰做甚么?
晚间掘开那墙,
撒下些石灰。
若那人家不惊觉便罢,
若惊觉呵叫道"拿贼"!
我望着这石灰道上飞跑。
天啊!
我几曾惯做那贼来?
我今日在蒸作铺门首过,
拿了他一个蒸饼。
你说要这蒸饼做甚么?
我寻了些乱头发折针儿,
放在这蒸饼里面,
有那狗叫,
丢与他蒸饼吃,
签了他口叫不的。
天啊!
我几曾惯做那贼来?
来到这墙边也,
随身带着这刀子,
将这墙上剜一个大窟窿,
我入的这墙来。
我撒下这石灰。
关着这门哩。
随身带着这油罐儿,
我把些油倾在这门桕里,
开门呵便不听的响。
天呵!
我几曾惯做那贼来?
你是贼的公公哩!
浑家,
试问你咱,
我一生苦挣的那五个银子,
你放在那里?
我放在床底下金刚腿儿里。
你休问,
则怕有人听的。
浑家,
你说的是,
咱歇息咱。
我偷了他这五个银子,
不知这家儿姓甚么?
今生今世,
还不的他,
那生那世,
做驴做马填还你。
偷了五锭银,
埋殡我双亲。
那世为驴马,
当来必报恩。
浑家,
兀的不有贼来?
你看那箱笼咱。
箱笼都有。
看咱那银子咱。
呀,
不见了奶子,
可怎了也!
我说甚么来?
天色明了也,
且不要大惊小怪的,
悄悄里缉访贼人便了。
积水养鱼终不钓,
深山放鹿愿长生。
扫地恐伤蝼蚁命,
为惜飞蛾纱罩灯。
贫僧是五台山僧人,
为因佛殿崩摧,
下山来抄化了这十个银子,
无处寄放。
此处有一个长者,
是张善友,
我将这银子寄与他家去。
这是他门首,
善友在家么?
谁唤门哩,
我试去看咱。
师父从那里来?
我是五台山僧人,
抄化了十个银子。
一向闻知长者好善,
特来寄放你家,
待别处讨了布施,
便来取也。
寄下不妨,
请师父吃了斋去。
不必吃斋,
我化布施去也。
浑家,
替师父收了这银子。
我知道。
我今日不见了一头钱物,
这和尚可送将十个银子来,
我自有分晓。
浑家,
恰才那师父寄的银子,
与他收的牢着。
我今日到东岳圣帝庙里烧香去,
倘或我不在家,
那和尚来取这银子,
浑家,
有我无我,
你便与他去。
他若要斋吃,
你就整理些蔬菜,
斋他一斋,
也是你的功德。
我知道。
我烧香去也。
岂不是造化!
我不见了五个,
这和尚倒送了十个。
张善友也不在家,
那和尚不来取便罢,
若来呵,
我至死也要赖了他的,
那怕他就告了我来。
贫僧抄化了也。
我可去张善友家中,
取了银子回五台山去。
张善友在家么?
是那和尚来取银子也。
我出去看咱,
师父那里来?
我恰才寄下十个银子,
特来取去。
这个师父,
你敢错认了也?
俺家里几时见你甚么银子来?
我早起寄在善友跟前。
大嫂,
你怎么要赖我的?
我若见你的呵,
我眼中出血。
我若赖了你的呵,
我堕十八重地狱。
住、住、住,
兀那婆婆你听者,
我是十方抄化来的布施,
我要修理佛殿,
寄在你家里,
你怎么要赖我的?
你今生今世赖了我这十个银子,
到那生那世少不得填还我。
你听者:我是一僧人,
化了十锭银。
我着你念彼观音力,
久已后还着本人。
哎哟!
这一会儿害起急心疼来,
我且寻太医调理去也。
和尚去了也。
等善友来家呵,
我则说还了他银子。
善友敢待来也。
浑家,
我烧香回来也。
那和尚曾来取银子么?
刚你去了,
那和尚就来取,
我两手交付与他去了。
既是还了他呵,
好、好、好。
浑家安排下茶饭,
则怕俺崔子玉哥哥来。
转过隅头,
抹过裹角,
可早来到张家了。
善友兄弟在家么?
哥哥请家里来。
兄弟,
我观你面色,
敢是破了些财?
虽然破了些,
也不打紧。
你媳妇儿气色,
倒像得些外财的。
有甚么外财那?
兄弟,
我今日要上朝求官应举去,
一径的与你作别来。
哥哥,
兄弟有一壶水酒,
就与哥哥饯行,
到城外去来。
浑家,
斟过酒来,
送哥哥一杯。
兄弟,
我和你此一别,
又不知几年得会。
我有几句言语,
劝谏兄弟,
你试听者。
得失荣枯总在天,
机关用尽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
世事到头螳捕蝉。
无药可延卿相寿,
有钱难买子孙贤。
甘贫守分随缘过,
便是逍遥自在仙。
多承哥哥劝戒,
只是你兄弟善缘浅薄,
出不得家。
也有几句儿言语,
诵与哥哥听。
也不恋北疃南主,
也不恋高堂邃宇。
但容膝便是身安,
目下保寸男尺女。
冷时穿一领布袍,
饥时餐二盂粳粥。
除此外别无狂图,
张善友平生愿足。
【仙吕】【忆王孙】粗衣淡饭且淹消,
养性修真常自保,
贫富一般缘分了。
任白发不相饶,
但得个稚子山妻,
我一世儿快活到老。
兄弟同媳妇儿回家了也,
俺自登途去咱。
此行元不为功名,
总是尘根未得清。
传语山中修道侣,
好将心寄白云层。
第一折老夫张善友,
离了晋州古城县,
搬到了这福阳县,
一住三十年光景也。
自从被那贼人偷了我五个银子去,
我这家私,
火焰也似长将起来。
婆婆当年得了大的个孩儿,
唤做乞僧,
年三十岁也。
以后又添的这厮,
是第二个,
唤做福僧,
年二十五岁也。
这个媳妇儿是大的孩儿的,
这个媳妇是第二个的。
这大的个孩儿,
披星带月,
早起晚眠,
这家私多亏了他。
老夫不知造下甚么孽来,
轮到这小的个孩儿,
每日则是吃酒赌钱,
不成半分儿器。
兀那厮!
我问你咱,
恁是呵,
几时是了也?
父亲,
你孩儿幼小,
正好奢华受用。
有的是钱,
使了些打甚么紧?
兄弟,
你怎生这等把钱钞不着疼热使用?
可不疼杀我也。
这都是命运里招来的,
大的个孩儿,
你不知道,
听我说与你咱。
【仙吕】【点绛唇】浊骨凡胎,
递生人海,
三十载。
也是我缘分合该,
正为这泼家私呵,
我也曾捱淡饭黄齑菜。
【混江龙】俺大哥一家无外,
干家活计觅钱财,
积垒下前厅后阁,
更攒下万贯家财。
俺大哥爷娘行能行孝道,
也是我前世里积阴功,
苦修来。
大的儿甘心守分,
量力求财,
为人本分,
不染尘埃,
衣不裁绫罗段疋,
食不拣好歹安排,
爷娘行千般孝顺,
亲眷行万事和谐。
若说着这个禽兽,
知他怎天地栽排?
每日向花门柳户,
舞榭歌台,
铅华触眼,
酒肉拥颏,
但行处着人骂,
惹人嫌,
将家私可便由他使,
由他卖。
这的是破家五鬼,
不弱如横祸非灾。
父亲,
这家私费了我多少辛苦积攒就的,
到那兄弟手里,
多使去了。
兀的不疼杀我也!
大哥,
这家私都亏了你。
兀那厮!
我问你咱:你这几时做甚么买卖来?
偏我不曾做买卖,
打一日双陆,
曲的腰节骨还是疼的。
你可知道我受这等苦哩!
【油葫芦】贼也你搭手在心头自监解,
这家私端的是谁挣扎,
则你那二十年何曾道觅的半文来?
你、你、你,
则待要撞着的赊下逢着的买,
到家呵抹着的当了拿着的卖。
你、你、你,
无花呵眼倦开,
无酒呵头也不抬。
引着些个泼男泼女相扶策,
你、你、你,
则待每日上花台。
父亲,
你孩儿趁着如此青年,
受用快活,
也还迟哩!
可知你受用快活,
单只苦了谁也。
【天下乐】贼也这的是安乐窝中且避乖,
这厮从来会放歹,
我若不官司行送了你和姓改。
我老夫还不曾道着,
俺婆婆便道:老子,
他也好啰。
做爹的道不才,
做娘的早放乖,
惯的这厮千自由百自在。
兀那厮,
你曾少人的钱钞来么?
呸!
长进啊,
我并不曾少人钱钞。
张二舍,
你少我五百瓶的酒钱,
快些拿出来还我。
父亲,
兄弟欠了人家酒钱,
在门首讨哩。
你说不少钱,
门首有人索酒钱那!
还了他便罢,
打甚么不紧?
还有甚么不还了他,
只亏了你。
大哥,
你还了他罢。
罢、罢、罢,
我还,
我还。
兀的不心疼杀我也。
张二舍,
你少我爷死钱,
只管要我讨,
还不拿出来,
父亲,
门首讨甚么,
爷死钱,
在那里嚷。
甚么爷死钱?
你看这老头儿,
这些也不懂的。
父亲在日,
问他甚么爷死钱?
你看这老头儿,
这些也不懂的。
父亲在日,
问他借了一千贯钞,
父亲若死了,
还他二千贯钞。
堂上一声举哀,
阶下本利相对,
这不是爷死钱!
嗨,
有这样钱借与那厮使来?
【那吒令】你看这倚势口,
啰巷拽街;
气的我老业人,
亡魂丧魄;
你看这少钞脸,
无颜落色。
这也只使得自己一,
有甚么妨碍!
禽兽!
你道是使了钱是自己的,
怎做的自己钱无妨碍!
禽兽!
你道是使了钱是自己的,
怎做的自己钱无妨碍?
兀的不气穷破我这胸怀。
【鹊踏枝】一会家上心来,
想这厮不成才!
气的我手脚酸麻,
东倒西歪。
贼也,
你少有的破了家宅,
倒不如两下里早早分开。
就分开了,
倒也干净,
随我请朋友耍子。
【寄生草】你引着些帮闲汉,
更和这吃剑才。
你只要杀羊造酒将人待,
你道是使钱撒镘令人爱,
你怎知囊空钞尽招人怪!
气的我老业人目下一身亡。
我死了呵,
恁时节可也还彻你冤家债。
大哥,
这也没奈何,
你还了者。
父亲,
你孩儿披星戴月,
做买做卖,
一文不使,
半文不用,
怎生攒下这家私,
都着他花费了也。
大哥,
你还他罢。
我还,
我还。
还了你去罢。
还了我钱,
我回家去也。
婆婆,
趁俺两口儿在,
将这家私分开了罢。
若不分开呵,
久已后吃这厮凋零的无了。
老的,
这家私分他怎么,
还是着大哥管的好。
只是分开了罢。
大哥,
你将应有的家私,
都搬出来,
和那借钱钞的文书也拿将出来。
理会的。
婆婆,
家私都在这里。
三分儿分开者。
分开这家私倒也好,
省的絮絮聒聒的。
老的,
怎生做三分儿分开?
他弟兄每两分,
我和你留着一分。
这也说的是,
都依着你便了。
【赚煞】你待要沙暖睡鸳鸯,
我则会岁寒知松柏,
你将我这逆耳良言不采。
这家私亏煞俺爷娘生受来,
我便是释迦佛也恼下莲台。
想这厮不成才,
因此上各自分开,
随你商量做买卖。
常言道山河易改,
本性儿还在,
我则怕你有朝福过定生灾。
第二折满腹文章七步才,
绮罗衫袖拂香埃。
今生坐享皇家禄,
不是读书何处来!
小官崔子玉是也。
自与兄弟张善友别后,
到于京都阙下,
一举状元及第,
所除磁州福阳县令。
谁想兄弟也搬在这县中居住。
闻说他大的孩儿,
染了一个病证,
未知好殚若何?
今日无甚事,
张千,
将马来,
小官亲身到兄弟家中探病走一遭去。
骏马慢乘骑,
两行公吏随。
街前休喝道,
跟我探亲知。
不养蚕来不种田,
全凭说谎度流年。
为甚阎王不勾我,
世间刷子少我钱。
小子叫做柳隆卿,
这个兄弟是胡子转。
在城有张二舍,
是一个真傻厮,
俺两个帮着他赚些钱钞使用。
这几日家中无盘缠,
俺去茶坊里坐下,
等二舍来,
有何不可?
你在茶坊里坐的,
我寻那傻厮去。
这早晚敢待来也。
自家张二舍。
自从把家私分开了,
好似那汤泼瑞雪,
风卷残云,
都使的光光荡荡了。
如今则有俺哥哥那份家私,
也吃我定害不过,
俺哥哥如今染病哩。
好几日不曾见我两个兄弟,
到茶坊里问一声去。
兄弟,
这几日不见你,
想杀我也。
小哥,
我正寻你哩。
茶坊里有柳隆卿在那里等你,
我和你去来。
兄弟好么?
小哥,
一个新下城的小娘子,
生的十分有颜色,
俺一径的来寻你。
你要了他罢,
不要等别人下手,
先抢去了。
你先总承别人罢,
我可无钱了。
你哥哥那里有的是钱,
俺帮着你到那里讨去来。
这等我与你去。
自从将家私做三分儿分开了,
二哥的那一份家私,
早凋零的没一点儿了。
大哥见二哥是亲兄弟,
又将他收留在家中住。
不想那厮将大哥的家私,
又使的无了。
大哥气的成病,
一卧不起,
求医无效,
服药无灵,
看看至死,
教我没做摆布。
小的,
咱和你到佛堂中烧香去来。
爹,
咱就烧香去。
【商调】【集贤宾】自分开近并来百事有,
这的是为儿女报官囚。
闪的个老业人不存不济,
则俺这养家儿千死千休。
这的是天网恢恢,
果然道疏而不漏。
若俺大哥有些好列呵,
怎发付这无主意的老业人张善友?
三十年一梦庄周。
我恰便是俞阳般服药酒,
恰便似庄子叹骷髅。
【逍遥乐】我则索仰神灵保佑,
为孩儿所事存心,
我怎肯等闲罢手!
儿也,
闪的我来有国难投,
忍不住两泪交流。
莫不是我前世里烧香不到头,
我则索把神灵来祷咒。
只愿的减罪消灾,
绝虑忘忧。
来到这佛堂前。
我推开佛堂门。
小的每将香来。
家堂菩萨,
有这大的个孩儿,
多亏了他早起晚眠,
披星戴月,
挣揣下这个家私,
今日可有病;
小的个孩儿,
吃酒赌钱,
不成半器,
他可无病。
家堂爷爷,
怎生可怜见老汉,
着俺大的个孩儿,
这病痊可咱。
【梧叶儿】小的个儿何曾生受,
他则待追朋趁友,
每日家无月不登楼。
大的个儿依先如旧,
常则待将无做有,
巴不得败子早回头,
圣贤也!
你怎生则拣着这个张善友心疼下便下手?
爹爹,
大哥发昏哩!
既然大哥发昏,
小的跟着我看大哥去来。
娘也,
我死也。
大哥,
你精细着。
我这病觑天远,
入地近,
眼见的无那活的人也。
孩儿,
你这病,
可怎生就觉重了也?
娘也,
我这病你不知道,
我当日在解典库门前,
适值那卖烧羊肉的走过。
我见了这香喷喷的羊肉,
待想一块儿吃,
我问他多少钞一斤,
他道两贯钞一斤。
我可怎生舍的那两贯钞买吃?
我去那羊肉上将两只手捏了两把,
我推嫌羊瘦,
不曾买去了。
我却袖那两手肥油,
到家里盛将饭来,
我就那一只手上油舔几口,
吃了一碗饭。
我一顿吃了五碗饭,
吃得饱饱儿了,
我便瞌睡去。
留着一只手上油,
待吃晌午饭。
不想我睡着了,
漏着这只手,
却走将一个狗来,
把我这只手上油都吮干净了。
则那一口气,
就气成我这病。
我昨日请一个太医把脉,
那厮也说的是,
道我气裹了食也。
孩儿既是这等起的病,
你如今只不要气,
慢慢的将养。
唤的我父亲来,
我吩咐他咱。
婆婆,
大哥病体如何?
父亲,
我死也。
儿呵,
则被你痛杀我也。
【醋葫芦】你胸脯上着炙,
肚皮上用手揉。
俺一家儿烧钱烈纸到神州,
请法师唤太医疾快走。
将那俺养家儿搭救,
则教我肠慌腹热似烧油。
父亲,
我顾不得你,
我死也。
儿也,
你忍下的便丢了我去,
教我兀的不痛杀了也。
【幺篇】我则见他直挺挺僵了脚手,
冷冰冰禁了牙口。
俺一家儿那个不啼啼哭哭破咽喉,
则俺这养家儿半生苦受。
天那!
常言道好人俫不长寿,
这一场烦恼怎生收?
婆婆,
大哥死了也,
将些甚么供养的来?
一壁厢着人去请崔县令哥哥来。
理会的。
小官崔子玉,
去看张善友的孩儿,
可早来到也。
张千,
接了马者。
呀,
原来善友的孩儿死了也。
兄弟你可省烦恼波。
哥哥,
大的个孩儿已死,
眼见兄弟的老命也不久了也。
兄弟,
常言道:死生有命,
富贵在天。
这也是个大数,
且省烦恼。
小哥,
说你哥哥死了,
到家中看有甚么东西,
你拿与俺两个拿着先走。
说的是,
你跟将我来,
拿着壶瓶台盏便走。
我可无眼泪,
怎么啼哭?
我手帕角头,
都是生姜汁浸的,
你拿去眼睛边一抹,
那眼泪就尿也似流将出来。
我那哥哥也,
你一文不使,
半文不用,
可不干死了你。
我那爹也,
你不偏向我那哥哥也。
我那娘也,
你如今只有的我一个也。
我那嫂嫂也,
我那老婆也。
怎生没个睬我的?
看起来我是傻厮那。
【幺篇】只见那两个帮闲的花满头,
这一个败家的面带酒。
你也想着一家儿披麻带孝为何由?
故来这灵堂里寻斗殴。
直恁般见死不救,
莫不是你和他没些瓜葛没些忧?
兀那厮,
大哥死了,
消受不的你奠一盏儿酒。
老人家不要絮聒,
等我浇奠。
你将的那里去?
你们自去。
有了东西也,
俺跑、跑、跑。
兀的不气杀我也。
我那台盏也。
孩儿,
你不死了来?
被那两个光棍抢了我台盏去,
我死也怎么舍得?
婆婆,
由他将的去罢。
呀,
婆婆死了也。
天那!
可是老汉造下甚么孽来,
大的个孩儿死了,
婆婆又死了。
天那!
兀的不痛杀老汉也。
兄弟少烦恼,
这都是前生注定者。
【穷河西】你道死和生,
都是天数周,
怎偏我子和娘拔著短筹?
我如今备棺椁将他殡,
不如我这业尸骸又著那个收?
下次小的每,
将婆婆和大哥哥扶在一壁厢,
买两个棺椁殡了者。
理会的。
【凤鸾吟】怎不著我愁,
这烦恼甚日休,
天那!
偏是俺好夫妻不到头。
怎不著我愁,
这烦恼甚日休,
天那!
偏是俺养家儿没福留。
兄弟,
你的寿算也还远哩,
这家私便破散了些,
打甚么不紧!
且省烦恼波。
想人生到中年以后,
这光阴不久,
还望甚家缘成就!
随你便攒黄金过北斗,
只落的干生受,
天那!
早寻个落叶归秋。
老汉大的个孩儿死了,
婆婆又死了。
我老汉不知造下甚么孽来。
兄弟,
你休烦恼者。
【浪来里煞】这烦恼神不知鬼不觉,
天来高地来厚。
本指望一家儿相守共白头,
到如今夫妻情父子恩都做了一笔勾。
落得个自僝自僽,
天那!
则除非向来生重把那生修。
嗨,
谁想他大的孩儿,
连婆婆都亡化了。
我那兄弟还不省哩。
善友今年命运低,
妻亡子丧两重悲。
前生注定今生业,
天数难逃大限催。
第三折哎哟!
害杀我也,
怎么不见父亲来?
大娘,
你与我请将父亲来者。
自从大的个孩儿死了,
婆婆又死了,
家私又散尽了。
如今小的个孩儿又病的重了,
教老汉好生烦恼也呵。
【中吕】【粉蝶儿】活计萧疏,
正遭逢太平时序,
偏是我老不著暮景桑榆。
典了庄宅,
卖了田土,
销乏了几多钱物。
委实的不曾半霎儿心舒,
一天愁将我这两眉攒聚。
【醉春风】恨高似万重山,
泪多如连夜雨。
眼见的儿亡妻丧,
又有个病着床,
老业人你畅好是苦,
苦。
则俺这小的个孩儿倘有些好歹,
可著我那埚儿发付。
二哥,
你这病证如何?
父亲,
我死也。
老汉则有这小的个孩儿,
可又病的重。
天啊!
怎生可怜见老汉,
留下小的个孩儿,
送老汉归土,
可也好那。
【红绣鞋】祷祸了千言万语,
天啊!
则愿的小冤家百病消除。
儿也,
便使的我片瓦根椽一文无,
但存留的孩儿在,
就是我护身符,
又何必满堂金才是福?
二哥,
你这早晚面色不好。
你有甚么遗留言语,
吩咐我咱。
父亲,
你不知道我这病。
别人害的是气蛊水蛊,
我害的是米蛊。
如何是米蛊?
若不是米蛊呵,
怎生偌大一个栲栳?
父亲,
我顾不的你也。
儿呵,
则被你痛杀我也。
【迎仙客】还只道沉沉的卧著床褥,
谁知他悠悠的赴了冥途,
空把我孩儿叫道有千百句。
阎君也,
你好狠心肠;
土地也,
你好歹做处。
闪的我鳏寡孤独,
怎下的便撇了你这爹先去。
二哥也死了。
下次小的每买一具棺木来,
埋葬了者理会的。
两个媳妇儿,
你来,
两个孩儿都亡了,
我的婆婆又亡了。
我无儿不使妇,
你两个可也有爷和娘在家里,
不如收拾了一房一卧,
各自归宗去罢。
要守孝也由的你,
便要嫁人也由的你。
哎呀,
痛杀俺也!
俺妯娌二人,
收拾一房一卧,
且回爷娘家守孝去。
男儿也,
只被你痛杀我也。
俺妯娌命运低微,
将男儿半路抛离。
拚的守孤孀一世,
断不肯向他人再画蛾眉。
两个孩儿死了,
两个媳妇儿又归宗去了。
我婆婆又亡了,
则撇下老业人独自一个。
我仔细想来,
不干别人事,
都是这当境土地和这阎神,
勾将俺婆婆和两个孩儿去了。
我如今待告那崔县令哥哥,
着他勾将阎神土地来,
我和他对证,
有何不可!
不免拽上这门,
我首告他走一遭去。
冬冬衙鼓响,
公吏两边排。
阎王生死殿,
东岳吓魂台。
小官崔子玉是也。
今日升厅,
坐起早衙。
张千,
喝撺厢。
在衙人马平安,
抬书案。
阶下跪着的不是张善友兄弟,
你告甚么?
哥哥与老汉做主咱。
是谁欺负你来,
你说那词因,
我与你做主。
我不告别人,
我告这当境土地和阎神。
哥哥,
你差我去勾将他来,
等我问他,
俺两个孩儿和婆婆,
做下甚么罪过,
他都勾的去了。
兄弟,
你差了也。
这是阴府神祗,
你告他怎的?
【白鹤子】他本是聪明正直神,
掌管著寿夭存亡簿。
怎不容俺夫妇到白头?
我那两个孩儿呵!
也著他都死因何故?
兄弟,
阳世间的人,
我便好发落。
他阴府神祗,
我如何勾的他来?
便勾了来,
我也断不的。
哥哥,
你断不的他?
从古以来,
有好几个人,
都也断的,
怎生哥哥便断不的?
兄弟,
那几个古人断的?
你试说与咱听。
【幺篇】哎,
想当日有一个狄梁公曾断虎,
有一个西门豹会投巫。
又有个包待制白日里断阳间,
他也曾夜断阴司路。
兄弟,
我怎比得包待制,
日断阳间,
夜断阴间,
你要告到别处告去。
俺婆婆到这年纪,
便死也罢了。
难道俺两个孩儿留不的一个?
【上小楼】俺孩儿也不曾讹言谎语,
又不曾方头不律。
俺孩儿量力求财,
本分随缘,
乐道闲居。
阎神也有向顺,
土地也不胡突。
可怎生将俺孩儿一时勾去,
害的俺张善友牵肠割肚。
你两个孩儿和你的浑家,
必然有罪犯注定该死的。
你要问他,
也好痴哩!
俺那婆婆和两个孩儿呵!
【幺篇】又不曾触忤著那尊圣贤,
蹅践了那座庙宇。
又不曾毁谤神佛,
冒犯天公,
堕落酆都。
合著俺子共母,
妻共夫,
一家儿完聚,
俺两个孩儿死了,
婆婆又死了,
两个媳妇儿也归宗去了。
可怜见送的俺灭门绝户。
望哥哥与我勾将阎神土地来,
我和他折证咱。
兄弟,
我才不说来,
假如阳世间人,
我便断的,
这阴府神祗,
我怎么断的他?
你还不省哩,
快回家中去。
【耍孩儿】神堂庙宇偏谁做?
无过是烈士忠臣宰辅。
但生情发意运机谋,
早明彰报应非诬。
哥哥,
这桩事你不与我断,
谁断?
难道阳世间官府多机变,
阴府内神灵也混俗。
把森罗殿都做了营生铺,
有钱的免了他轮回六道,
无钱的去受那地狱三涂。
【二煞】我如今有家私谁管顾?
有钱财谁做主?
我死后谁浇茶、谁奠酒、谁啼哭?
谁安灵位谁斋七?
谁驾灵车谁挂服?
止几个忤作行送出城门去,
又无那花棺彩舆,
多管是席卷椽舁。
【煞尾】天那!
最苦的是清明寒食时,
别人家引儿孙祭上祖。
只可怜撇俺在白杨衰草空山路,
有谁来墓顶上与俺重添半抔儿土。
张善友去了也。
此人虽是个修行的,
却不知他那今生报应,
因此愚迷不省。
且待他再来告时,
我着他亲见阎君,
放出两个孩儿和那浑家,
等他厮见,
说知就里。
方信道暗室亏心,
难逃他神目如电。
今日个显报无私,
怎倒把阎君埋怨。
第四折老汉张善友。
昨日到俺哥哥崔子玉跟前告状来,
要勾他那土地、阎神和俺折证。
怎当俺哥哥千推万阻,
只说阴府神灵,
勾他不得。
今日到那城隍庙里再告状去。
有人说道,
城隍也是泥塑木雕的,
有甚么灵感在那里?
你哥哥不比他人,
日断阳间,
夜理阴间,
还赛过那包待制,
你怎么不告去?
因此只得又往这福阳县里走一遭去来。
法正天须顺,
官清民自安。
妻贤夫少祸,
子孝父心宽。
我崔子玉为何道这几句?
只因我兄弟张善友,
错怨土地、阎神屈勾了他妻儿三命,
要我追摄前来,
与他对证。
我只说一个断不得,
回他去了。
料他今日必然又来,
我自有个主意。
张千,
今日坐早衙,
与我把放告牌抬出去者。
理会的。
哥哥可怜,
与兄弟做主咱。
兄弟,
你说那词因上来。
我老汉张善友,
一生修善,
便是俺那两个孩儿和婆婆,
都也不曾做甚么罪过,
却被土地、阎神,
屈屈勾将去了。
只望哥哥准发一纸勾头文书,
将那土地、阎神,
也追的他来,
与老汉折证一个明白。
若是果然该受这业报,
我老汉便死也得瞑目。
兄弟,
你好葫芦提也。
我昨日不曾说来,
阳世间的人,
我便断的,
阴府神祗,
我怎么断的?
哎哟!
一阵昏沉,
我且暂睡咱。
此人睡了也。
我著他这一番似梦非梦,
直到森罗殿前便见端的。
张善友,
阎神有台湾省。
怎生阎神有勾?
我正要问那阎神去哩。
荡荡威灵圣敕差,
休将闲事恼心怀。
空中若是无神道,
霹雳雷声那里来?
吾神乃十地阎君是也。
今有阳间张善友,
为儿亡妻丧,
告着俺土地、阎神。
鬼力,
与我摄将那张善友过来。
理会的。
行动些。
【双调】【新水令】一灵儿监押见阎君,
闪的我虚飘飘有家难奔。
明知道空撒手,
怕甚么业随身!
托赖著阴府灵神,
得见俺那阳世间的儿孙,
便死也亦无恨。
【驻马听】想人生一刬的钱亲,
呆痴也岂不闻有限光阴有限的身?
咱死后只落得半丘儿灰衬,
这的是百年谁是百年人,
都被那业钱财无日夜费精神。
到如今这死尸骸虽富贵谁埋殡?
活时节不肯使半文,
死了也可有你那一些儿分。
过去跪着。
张善友,
你知罪么?
上圣,
我张善友不知罪。
你推不知,
你在阳间,
告著谁来?
我告阎神、土地,
他把我婆婆和两个孩儿,
犯下什么罪过,
都勾的去了?
我因此上告他。
兀那张善友,
你要见你两个孩儿么/可知要见哩。
鬼力,
将他两个孩儿摄过来者。
理会的。
兀的不是我两个孩儿!
大哥,
你家去来。
我是你甚么孩儿!
我当初是赵廷玉,
不合偷了你家五个银子,
我如今加上几百倍利钱,
还了你家的,
和你不亲,
不亲。
儿也!
我为你呵,
哭的我眼也昏了,
你今日刬的道和我不亲?
儿也!
你好下的也呵。
【沽美酒】你怎生直恁的心性狠,
全无些旧眼分,
可便是亲者如同那陌路人。
只为你哭的我行眠立盹,
二哥,
咱家去来。
谁是你孩儿!
你是我第二的孩儿。
我是你的儿?
老的,
你好不聪明!
我前身元是五台山和尚,
你少我的来,
你如今也加倍还了我的也。
两下里将我来不偢问。
这生忿忤逆的贼也!
罢了,
大哥,
你也须认的我。
【太平令】他平日里常只待寻争觅衅,
儿也,
你怎的也学他背义忘恩?
这忤逆贼从来生忿,
你须识一个高低远近。
大哥,
跟我家去来。
我填还了你的,
俺和你不亲了也。
你道我不亲强亲,
咱须是你父亲,
呀,
好教我一言难尽。
着这两个速退。
云你要见你那浑家么?
可知要见哩。
鬼力,
与我开了酆都城,
拿出张善友的浑家来。
婆婆,
你为甚么来?
老的也,
我当初不合混赖了那五台山和尚十个银子。
我死归冥路,
教我十八层地狱,
都游遍了也。
你怎生救我咱?
那五台僧人的银子,
我只道还他去了,
怎知赖了他的来?
【水仙子】常言道莫瞒天地莫瞒人,
心不瞒人祸不侵。
你若今苦也啰,
刀山剑岭都游尽,
怎做的阎罗王有向顺,
摆列着恶鬼能神。
我受苦不过,
你好生超度我咱。
鬼力,
还押入酆都去。
才放出森罗殿,
又推入地狱门,
哎哟,
你畅好是下的波阎君。
张善友,
你有一个故人,
你可要见么?
可知要见哩。
我与你去请那尊神来,
与你相见咱。
何方圣者?
甚处灵神?
通名显姓咱。
张善友,
休推梦里睡里。
好睡也。
兄弟,
你适才看见些甚么来?
哥哥,
你兄弟都见了也。
【雁儿落】我也曾有三年养育恩,
为甚的没一个把亲爷认?
原来大的儿是他前生少我钱,
小的儿是我今世偿他本。
【得胜令】这都是我那婆婆也作业自殃身,
遗累及儿孙。
再休提世上无恩怨,
须信道空中有鬼神。
兄弟,
你省悟了么?
哥哥,
张善友如今才省悟了也。
总不如安贫,
落一个身困心无困。
这便是修因,
也免的钱亲人不亲。
兄弟,
你直待今日,
方才省悟,
可是迟了。
兄弟,
你听者:听下官从头细数,
犯天条合应受苦。
则为你奉道看经,
俺两人结为伴侣。
积攒下五个花银,
争奈你命中没福。
大孩儿他本姓赵,
做贼人半银偷去。
第二个是五台山僧,
寄银两在你家收取。
他到来索讨之时,
你婆婆混赖不与。
拈指过三十余春,
生二子明彰报复。
大哥哥干家做活,
第二个荒唐愚鲁。
百般的破财家财,
都是大孩儿填还你那债负。
两个儿命掩黄泉,
你那脚头妻身归地府。
他都是世海他人,
怎做得妻财子禄。
今日个亲见了阴府阎君,
才使你张善友识破了冤家债主。
题目张善友告土地阎神正名崔府君断冤家债主
山林钟鼎未谋身,
不觉生秋鬓。
汉水秦关古今恨,
谩劳神,
何须斗大黄金印。
渔樵近邻,
田园随分,
甘作武陵人。
东邻西舍酒频沽,
拄杖穿花去。
长笑功名草头路,
且狂疏,
醉如刘阮犹迟暮。
鸡翁问余,
鹿门深处,
真作野人居。
宴席桃花扇底楚天秋,
恰恰莺声溜。
络臂珍珠翠罗袖,
捧金瓯,
纤纤十指春葱瘦。
移花旁酒,
张灯如昼,
重酌史风流。
指甲桃腮轻托玉纤微,
有恨弹珠旧。
曾整金钗动春意,
数归期,
等闲掐损阑干翠。
拈花露湿,
剖橙香腻,
宜捧紫霞杯。
春情深沉院落牡丹残,
懒揭珠帘看,
青杏园林管弦散。
翠阴间,
数声黄鸟伤春叹。
离怀未安,
相思不惯,
独传小阑干。
楔子急急光阴似水流,
等闲白了少年头。
月过十五光明少,
人到中年万事休。
老汉是这河南府人氏,
姓王,
双名从道。
嫡亲的三口儿家属,
孩儿是王文用,
这个是孩儿的媳妇儿。
俺三口儿守本分做着些营生,
度其日月。
孩儿也,
你早间去长街市上做甚么来?
父亲。
您孩儿去长街市上算了一卦,
道您孩儿有一百日血光之灾,
千里之外可躲。
孩儿待将些小本钱,
到江西南昌地面,
做些买卖,
一来是躲难逃灾,
二来就将本求利。
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孩儿,
岂不闻古人有言:离家一里,
不如屋里;
又道是:打卦打卦,
只会说话。
你怎么信那些油嘴的话头?
叹不如在家里谨谨慎慎的消灾延福倒好。
父亲,
阴阳不可不信。
孩儿主意已定。
装都拴就了,
不如任孩儿去罢,
恐怕在家里终日疑心惑志,
便没灾难,
也少不得生出病来。
既然孩儿决意要去,
我也不留你了,
只要你小心在意者。
则今日好日辰,
您孩儿辞别了父亲,
便索长行也。
大哥,
你出路去,
只是以身为本。
父亲年纪高大了,
是必早些回家来。
若遇见便人,
稍封平安信儿与我。
大嫂,
你好生看觑家中,
侍奉父亲,
我做些买卖便回来也。
孩儿不必忧虑,
则愿你早早得利而回。
【仙吕】【端正好】躲非灾,
离乡故,
相别罢便践程途。
王文用,
今日分别,
好生凄凉也。
方信道人生唯有别离苦,
眼看着向那海角天涯去。
孩儿去了也。
媳妇儿,
没事则闭门静坐,
等你丈夫回来者。
父亲放心,
您孩儿知道。
第一折小可是店小二。
在此处开着个客店,
但是南来北往,
做买做卖的,
都来我这店里安下。
天色已晚,
想是没的人来了,
我且关上门者。
自家王文用的便是。
自从离了家中,
直到江西南昌贩卖,
利增百倍。
本待要回家去,
争奈未勾那一百日。
打听的泗州好做买卖,
我待就上泗州去。
想俺这为商贾的,
索是艰难也呵。
【仙吕】【点绛唇】带月披星,
忍寒受冷,
离乡井。
过于些芳草长亭,
再不曾半霎儿得这脚头定。
【混江龙】你看那人间百姓,
在红尘中部要干营生,
两下里行船走马,
各要夺利争名。
船尾分开横水绿,
马蹄踏破乱山青。
则他这摇鞭举棹可便也休相竞,
多则为两匙儿羹粥干忙了那一世,
落的这前程。
天色晓了也,
我在这店肆中觅个宵宿咱。
小二哥,
开门,
开门。
有人唤门哩,
我开开这门来。
我道谁,
原来是老客。
隔的两个月不见,
一发吃的好了。
老客,
如今未做甚么?
我来你这店里,
觅一个宿,
我与你二百文房钱。
勾了,
勾了。
老客请进里面来。
用些甚么茶饭?
茶饭都不用。
你只与我点一盏灯来。
理会的。
灯在此。
小二哥,
你把房钱收去,
我明日五更前后,
早起便行,
我也不辞你了。
哦,
你明日不辞我,
天明就去。
既然如此,
你歇息罢。
我自家睡去。
我关上这门。
走的我身子困倦了,
我歇息咱。
王文用也,
甚睡儿到的我这眼里?
我开开这门,
我来这里,
下了两遭,
倒不曾细看。
可怎生这里有一个小角门儿?
我开开这门,
元来是一所花园。
是好花也。
【醉中天】我则见牡丹花堪人赏宜人敬,
可人意动人情。
又则见青芍药白蔷薇红锦樱,
又则见紫纹桃间着那黄花杏。
是好花也,
我待折一朵儿咱。
不由我心中自警,
百般的把拿不定。
这所在也无人,
我便折一朵儿怕做甚么?
呀,
可怎生扑簌簌枝叶凋零?
【后庭花】则听的擦擦的鞋底鸣,
丕丕的大步行。
好教我便扢扢的牙根斗,
觉一阵渗渗的身上冷。
猛见个黑妖精,
似和人寻争觅竞。
这埚儿里无动静,
昏惨惨月半明,
莫不要亏图咱性命?
骨碌碌怪眼睁,
早唬的咱先直挺。
【青歌儿】天也。
好着我又不敢问他、问他名姓,
早则是打了个浑身痴挣。
有杀人贼也,
呸!
我恰才哄的觉来忽的醒。
好个恶梦也。
我开了这门。
我才出门程,
向花苑闲行。
见风弄残灯,
正月白三更。
亲见个妖精,
待把我欺凌。
只一拳险送了这泼残生,
天也,
兀的不忧成我病。
嗨,
我做了这样一个不祥的梦。
兀的不是头鸡叫?
小二哥,
你起来,
收拾冢火,
我去了也。
营生道路有千条,
若无算计也徒劳。
为甚青年便头白,
一夜起来七八遭。
自家是个卖酒的,
在这十字坡口儿上,
开张这一个小铺面,
觅几文钱度日。
今早起来烧的这镟锅热,
挂起望子,
看有甚么人来买酒吃。
王文用,
你也行动些儿波。
【醉扶归】我则见那野水穿花径,
村犬吠柴扃。
合剌剌辘轳响,
可正和着各琅琅的捣碓声,
更那堪绿柳相遮映。
这是一个小酒务儿,
小二哥,
有酒么?
有酒、有酒。
小二哥,
打二百文长钱的酒来。
酒在此。
你有量尽着你吃,
只不要撒酒风。
则你这醇糯酒浑如靛青。
我且饮一盏消闲兴。
这酒尽中用,
我慢慢的饮咱。
行不更名,
些不改姓,
自家铁幡竿白正的便是。
昨日多吃了几碗酒,
就在那柳阴下,
一觉直到天亮。
猛睁开眼,
只见一个小后生五短身材儿,
黄白脸色儿,
挑着两个沉点点的笼儿。
那厮见了我便走,
我就骨碌碌一个翻身,
跳起来跟着他后面,
急急的赶。
不知怎的再赶不上。
我则是多吃了那几碗黄汤,
以此赶不上他。
罢、罢、罢,
前面有一个酒务儿,
再买几碗酘他一酘。
早来到这酒务里。
店小二,
有酒么?
有酒。
请里面坐。
大碗里酾的酒来,
将些干盐来我吃两碗,
酘过我那昨日的酒来。
没的干盐,
有两块蒜瓣儿。
蒜瓣儿也好。
王文用,
看你那粗心波,
不曾浇奠哩,
我浇奠咱。
【金盏儿】忙浇奠谢神明,
凭买卖做经营,
大古来贫穷富贵皆前定。
那壁角子里有人说话。
我试听他说甚么。
一点酒入地,
愿万民安乐。
两点酒入地,
愿五谷丰登。
三点酒入地,
愿好人相逢,
恶人远避。
兀那村弟子孩儿,
那恶人恼着你甚么来?
老权,
不要打破了我的卓子。
我这里扭回脖颈,
他那里闪双睛。
这厮好无礼也。
我见他忽的眉剔竖,
秃的眼圆睁。
唬的我腾的撒了抬盏,
哄的丢了魂灵。
你小后生家不会说话,
你便道好人相逢,
恶人吉利。
那恶人听见你这般说,
他也不怪你。
老叔,
是他小后生家不会说话。
干你甚事?
哥哥教道的小人是。
我且问尔,
你做甚么买卖?
小人做个小货郎儿。
你是个货郎儿,
我也是个捻靶儿的,
我和你合个伙计,
一搭里做买卖去。
哥,
只是些胭脂粉儿。
你是那里人?
小人河南府人氏。
我和你同乡,
我也是河南府人氏。
我是陕西人氏。
河南府那里住?
东关里红桥西大菜园便是。
我可在西关里住。
我可在南关住。
谁问你哩?
我问你姓甚么?
小生姓王,
叫做王文用。
我和你也同姓,
我姓白。
哥,
你姓白,
我姓王,
怎么是同姓?
你却不知,
我那老爷老娘可姓王。
我姓郑,
是郑共郑。
你家几口儿?
小人三口儿。
带我四口儿。
那三口儿?
我有父亲,
有浑家,
带小人可不是三口。
你多大年纪了?
小人二十五岁。
不是我占便宜,
我可三十岁。
和我儿子同岁。
打这村弟子孩儿。
兄弟,
我与你做个哥哥,
你与我做个兄弟,
我买酒和你吃。
哥哥不弃嫌呵,
小人情愿与哥哥做个兄弟。
店小二,
打酒来。
不要哥哥买,
您兄弟买。
小二哥,
再打二百文长钱酒来,
我与哥哥递一杯酒。
酒在此。
哥哥请酒。
我与你做个护臂,
一搭里做买卖去,
也不亏你。
哥哥,
如今路途上甚是难行,
恐怕您兄弟厮跟不的。
唗怎么厮跟不的?
【四季花】哥哥你少曾出外可曾经?
我一年三百六十日,
则在外头做买卖。
哥也我则怕沿路上歹人傒幸。
有歹人,
你敢近他么?
若是强贼把咱来相拦定,
他拦定你,
你待怎的?
可恼的我恶向胆边生。
你端的怎么近他?
我也曾拳到处倒了碑亭,
我也曾匾担打碎了天灵。
比我这透心凉。
可是如何?
哥也岂不闻道杀人来须偿命?
你如今做甚么买卖?
哥,
您兄弟本钱小,
是个穷货郎下贱的营生,
你一日走的多少路?
抬动脚二百里还余剩。
我可两头见日走三百里。
这些时闪了脚腕,
常只是怕误了途程。
连我也被这脚趼儿碍事。
小二哥,
将个针来,
烦兄弟与我挑破这趼者。
哥则被你缠杀我也七代先灵。
我怎么做个计较,
则除非恁的……哥,
你吃一碗。
将来我吃,
兄弟,
你也吃一碗。
您兄弟量窄,
只好陪哥哥一小钟。
兄弟,
你坐着。
我如今过去,
冷一碗,
热一碗,
灌的他醉了,
挑的笼儿就走。
兄弟,
咱都是捻靶儿的,
你唱一个,
我吃一碗酒。
您兄弟不会唱。
你不会唱,
我替你唱。
为才郎曾把、曾把香烧。
谁要你唱哩?
兄弟,
既然你不会唱来,
我唱一个,
你休笑。
哎,
你个六儿嗏!
只吃那嗓子粗,
不中听。
恰似个牛叫。
打这弟子孩儿!
兄弟,
你好歹唱一个。
您兄弟不会唱。
哎,
你就唱一个何妨?
实是不会唱。
你不唱?
哥也,
我胡乱的唱一个,
奉哥哥的酒。
你唱。
哥吃一碗酒,
您兄弟今日与哥哥是初相会,
就唱个〔喜秋风〕。
你唱你唱,
我便吃。
【喜秋风】睡不着,
添烦恼,
洒芭蕉淅零零的雨儿又哨,
画檐间铁马儿玎玎珰珰闹。
过的这南楼呀呀的雁儿叫。
不中,
我走了罢。
咄,
你那里去?
则被他叫的来睡不着。
白正好莽也。
本要冷一碗热一碗灌的那厮醉了,
挑的担儿就走,
谁想他倒灌的我醉了也。
我如今要歇息些儿,
则除是恁的……哥也,
再吃两碗。
兄弟,
我醉了也。
我如今要睡一觉。
小二哥,
将个枕头来。
我枕着您这腿睡,
等我醒了时,
和你一搭里做买卖去。
哥要枕着你兄弟腿睡,
我依着哥便是。
老子也,
这个人不好惹。
这贼汉枕着我这腿睡,
可怎生是好?
则除是恁的……小二哥,
我和你两个算算酒钱。
客官,
你是个好人,
只要公道算还罢。
共是两番打的酒。
你也是做买卖的,
我也是个做买卖的,
少了你的酒钱,
你不怪我。
客官,
你这一遭来,
我另酾些好酒儿与你吃。
酒钱不打紧,
你这酒薄。
我这酒虽然薄,
可有桩好处,
刚吃到肚里就便骨碌碌的响动。
怪道我吃下去也是这般响。
则是个酒高。
小二哥,
我与你商量。
你敢要去么?
我不去,
我有些破腹,
你替我一替。
你不替,
我就作践在这里。
好客官,
不要在这里作践,
我替你。
我还了你这酒钱。
我出的这门来,
惭愧也。
【赚煞尾】他觑我似炉畔弄冬凌,
他觑我似碗里拿蒸饼。
若不是灌的来十分酩酊,
怎按住他一场火气性。
我如今在虎口逃生,
急腾腾,
再不消停,
抵多少遥指空中雁做羹。
比及那贼徒酒醒,
我已自家胆正,
遮莫他赶将来我与你先走了两三程。
兄弟,
与你一搭儿买卖。
呀,
他倒做个金蝉脱壳计去了也。
打你这弟子孩儿,
你怎么放了他去?
他破了腹,
要阿屎哩。
他如今那里去了?
你在这里,
我也在这里,
他又不知我一搭儿做买卖,
我怎知他上南落北?
唗!
我儿也,
一拳儿好买卖在我手里,
放的他走了,
更待干罢!
我如今赶着去,
若赶的上呵,
万事罢论,
若赶不上呵,
回来一把火烧了你这草团瓢,
把你一家儿都杀了。
王文用也不远哩,
我不问那里,
赶将去来。
可不是悔气,
好没生惹这一场惊怕,
我也不卖酒了,
背巷里卖酸醋去也。
第二折别家水米和匀搅,
我家水多米儿少。
若到我家买酒来,
虽然不醉也会饱。
自家是个开店的。
我这店唤做三家店,
又唤做黑石头店。
这两头的两个店,
都是小本钱客商的下在里面,
那大本大利的都在我这店里安下。
今日天色将晚也,
我且关上这门者。
走、走、走。
【南吕】【一枝花】那厮他入门来便紧瞅了咱这小本的装,
则被我买下子些新槽的酒。
连珠儿灌到有五六碗,
他承兴饮吃到有两三瓯,
尽醉方休。
那好饮的也是天生就,
一会儿直灌的那厮瓠子头。
他和衣儿稳睡安眠,
怎知我悄声儿逃席便走。
【梁州第七】若不是我使见识一杯也那一跪,
天那!
可不将我这泼残生早做了千死千休!
我从那早辰间直走到申时候。
过了些青山隐隐,
绿水悠悠。
荒祠古庙,
沙岸汀洲。
七林林低陇高丘,
急旋旋浅涧深沟。
刚抹过另巍巍这座层峦,
还隔着碧遥遥几重远岫,
又接上白茫茫一带平畴。
巴的到绿杨渡口,
早则是云迷雾锁黄昏后,
我去那野店上觅一宿。
这的便是东海鳌鱼脱钓钩,
我可也再不回头。
可早来到黑石头店也。
这里有三座店。
我两头不去,
则去那中间店里下。
那厮便赶将来,
也寻不见我,
就寻见我呵,
我叫起来,
这两头店里人也要来救我。
小二哥,
有干净房子打扫一间,
我歇息咱。
这间角子里干净,
你就在这里歇息罢。
你与我点个灯来。
灯在此。
我和你往后面走一遭去。
我拽上这门,
来到后面。
这里墙可怎生倒了那?
便是雨水大倒了,
不曾整理。
哥也,
这条路可往那里去?
这条路往河南府去。
这条路往那里去?
这条路往泗州去。
这条路呢?
这个是一条总路,
都去的。
我净了手也。
我和你说,
背后有条大汉,
那厮赶的我至急,
怕他来时叫门呵,
我有一句话央你:你只说道有上司的明文,
不下单客。
我明日还你两个人的房钱酒钱。
我知道了,
等他来时,
我则说不下单客,
回了他去,
你自放心的睡。
我关上这门。
我走了一日,
身子有些困倦,
我歇息咱。
那厮这等快走,
他挑着两个沉点点的笼儿,
我脚踏着脑杓子走,
只赶不上。
罢,
天色晚了也,
我往那里宿去。
远远的一字摆着三座店,
这处唤做三家店,
中间那座店,
唤做黑石头店。
那厮本钱小,
只在这两边店里下;
若是本钱多,
在这黑石头店里下。
未知如何,
我则唤那店小二,
他便知道。
小二哥,
开门来。
甚么人唤门?
我是个客人,
天色晚了,
觅一宵宿。
上司明文,
不下单客。
兄弟每,
我说在两头店里歇了罢,
你说道黑石头店好,
却如何?
快把那驴子赶过来,
依旧到两头店里歇去。
不要去了,
我开门来也。
我开开这门。
家里来,
有房子。
你可道不下单客?
你听差了,
我这里则下单客。
贼弟子孩儿,
我问你,
日头儿似落未落,
有一个五短身材,
黄白色脸儿小后生,
挑着两个笼儿,
在这里寻宿来么?
从清晨到晚,
没有一个人。
兄弟,
你输了也。
客官,
怎么是输了?
你不知道,
我和那兄弟前面打伙处,
打了个赌赛。
他说道他走路快,
我道我走路快。
到黑石头店里厮等,
先到的为赢,
后到的输,
一个羊头,
一箸饼,
一坛酒。
如今我先到了,
可不是他输了也。
这等你输了。
他先来好几时了。
我叫他去。
你不要叫他,
只说他在那间阁子里睡?
他在这间阁子里睡哩。
小二哥,
我央及你,
你明日早起来与我做个证见。
我问你谁先到来,
你便道这个大汉先到来。
我把那一个羊头,
一箸饼,
一坛酒,
都与你吃。
老叔,
我爱吃的是羊舌头儿,
我和你后面看一看。
这堵墙怎么倒了来?
这堵墙是雨水大淋倒了。
怎么不垒起来?
便是无钱,
不曾垒的起。
这条路往那里去?
这条路往河南府去。
这条路呢?
这条路往泗州去的。
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
这中间的是一条总路。
你讨一领席子来与我,
将你那锁和钥匙来。
席子、锁和钥匙,
都在这里。
你自睡去。
我拽上这门,
插上这锁,
你但则声,
我就杀了你。
老叔休要发怒,
我自睡去便了。
且慢者,
我听那厮说甚么。
我被那厮赶我这一路,
多时不曾看我这东西,
我剔的这灯,
我是看咱。
一颗儿,
两颗儿,
三颗儿,
四颗,
五颗。
这一头都有。
我是看这一头咱。
谢天地,
十颗朱砂都有了也。
我脱下衣服去歇息咱。
这里不下手,
那里下手!
我踏开这门。
且慢者,
白正你寻思咱,
两边店客人不曾睡哩,
那厮叫将起来,
到害了我的性命。
等睡到半夜前后,
我慢慢的下手。
我只听的齁睡如雷,
将我惊觉来,
不知是那个人?
【贺新郎】是谁人恁般酣睡喝喽喽,
莫不是梦见的贼徒,
撞着的禽兽?
则听的声粗气喘如雷吼,
唬的我战兢兢提心在口。
早难道高枕无忧,
也是我常怀惧怕心,
似听的这声音熟。
窗棂上扯下些纸来,
捻一个纸灯,
蘸了这油点个灯,
我是看咱。
我这里开房门仔细的观前后,
我道是谁,
原来是店小二睡。
那厮去房门前停死尸,
精砖上枕驴头。
元来打齁鼾的在那一边,
再去看咱。
天呵!
可怎生正是那个贼汉!
兀的不唬杀我也!
我且吹灭这灯,
不要等他看见。
【牧羊关】我将这灯吹灭,
身倒抽,
唬的我浑身上冷汗交流。
莫是取命的阎王,
杀人的领袖?
唬的我呆打颏空张着口,
惊急力怕抬头。
恰待要睁开两个眼,
可早则软塌了一对手。
那厮睡着了也。
我收拾往后门里走,
我又恐怕惊觉那厮。
嗨!
慌忙里早把这灯都吹杀了,
那里摸我那行李衣服去?
【隔尾】一领布衫我与你刚刚的扣,
八答麻鞋款款的兜。
我又不敢高声大咳嗽,
我将这厮左瞅,
右瞅。
哎!
天也!
怎的他一阵儿昏迷稳放我走。
行李衣服都摸着了也,
且喜那厮正睡着哩。
此时不走,
更待何时!
【牧羊关】只道他猛翻身,
睡觉秋,
且喜得眼朦胧又打鼻勾鼻勾。
他土鲁鲁嗓内涎潮,
我也急煎煎心下刀抽。
有如秋夜雨,
一点一声愁。
正待要展开脚忙移步,
百忙里腿转筋甚腌证候。
我可寻那缺墙儿去,
我跳过这墙来。
我也不往那泗州路上去,
只往我的河南府去也。
嗨,
这厮走了也。
想这一拳儿买卖,
不该是我的。
罢、罢、罢,
黑洞洞的那里去寻他,
不如回家去也。
未曾烧下纸钱灰,
人心才动我先知。
只言正直为神道,
那个阳间是正直。
吾神乃东岳殿前太尉是也。
吾神在生之日,
秉性忠直,
不幸被歹人所害身亡。
皇天不负吾德,
加为东岳殿前太尉。
今朝玉帝初回,
且在庙中闲坐者。
好大雨也,
我待往前再走,
不意遇着这大雨,
待不前去,
又怕那贼汉赶来,
所伤了我的性命,
怎生是好?
哦,
这里是一座庙宇,
我且入的这庙来,
避一避雨咱。
这碑子上写着道太尉爷爷庙。
上圣可怜见,
小人若是躲过那贼人,
与爷爷重修庙宇,
再立祠堂。
好大雨也,
那里躲雨去?
一个古庙,
我进里面权躲雨去。
兀的不是那厮?
呸!
这厮可不该死也。
兄弟,
你好走也。
你也寻的好哩!
你等我一等,
慌做甚么!
我试这厮的气力咱。
兄弟也,
我这领布衫着雨淋湿了也,
你与我扭一扭,
干了布衫,
我和你一搭儿做买卖去。
哥,
我不会扭。
一领布衫不会扭,
我便这般扭,
你便那般扭,
休一顺了。
哥,
我理会的。
你休扭,
你则拿着我自扭。
敢是你不曾吃饭那?
则这些气力。
来、来、来,
巧言不如直道,
将那红的来。
则有些胭脂,
你将的去。
我好俊脸儿,
要搽胭脂?
有、有、有,
敢是黄丹?
我又不脚臭。
哥也,
再没些甚么红的。
是朱砂。
哥也,
我是做小买卖儿,
那得朱砂?
你记的黑石头店里面,
数一颗儿两颗儿么?
有、有、有,
与哥哥一颗儿朱砂。
你休怪,
既做相识,
我也不强要你的。
可是一件,
我赶了你两三程地,
则与我一颗儿?
少!
我烦你再与我一颗儿!
哥,
这须是我的。
你不与我,
我就杀了你!
我便再与哥哥一颗儿朱砂。
兄弟,
我一担儿都要。
哥,
怎么都要得我的?
你敢不与我,
我就杀你也。
哥,
我一担儿朱砂都与你,
你将的去。
你怎的?
连这匾担,
也送与你罢。
好个贼弟子孩儿!
我出的这庙门来,
我且躲着,
听那厮说甚么。
那贼汉将的我这朱砂去了。
我若是走到前面,
告知本处官府,
拿住这贼汉,
才雪得我这口气。
你听这厮的说话,
怕不做出来,
不如先下手为强。
兄弟,
我还你朱砂罢。
索是谢了哥。
我则要你一件东西。
哥也,
要甚么东西?
我要你这颗头!
哥也,
兀的不有人来了也!
铁幡竿白正,
你今日图了我财,
致了我命,
在阴司告你,
自有证见。
谁是证见?
太尉爷爷便是证见。
檐稍下杀你无证见。
这浮沤儿便是证见。
这浮沤便怎生做的证见?
你不问那里告将来,
我不怕你。
【黄钟尾】罢、罢、罢,
我这性命呵,
似半轮残月三更后,
一日无常万事休。
苦奔波,
枉生受,
有谁人,
肯搭救,
单只被几颗朱砂,
送了我头。
拚的向阎罗告究,
着铁幡竿等候。
遮莫你板门似手掌儿,
也掩不得俺这叫屈的口。
一个小后生,
倒使了我一身汗。
我拖在这墙根底下,
着这逼绰刀子搜开这墙阿,
磕绰我靠倒这墙,
遮了这死尸,
也与你个好发送。
如今两笼儿朱砂,
都是我的了。
一不做二不休,
他说道家中有个花朵儿好媳妇,
我拚的直到他家去,
所算了他父亲,
怕那妇人不随顺我。
神道,
我铁幡竿须不怕你,
随你去做证见来。
颇奈铁幡竿白正无礼,
在吾神庙中图了王文用之财,
又致了他命,
指吾神为证见。
便好道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天若不降严霜,
松柏不如蒿草。
神灵若不报应,
积善不如积恶。
则今日领着鬼兵,
擒拿铁幡竿白正,
走一遭去来。
休将奸狡昧神祗,
祸福如同烛影随。
善恶到头终有报,
只争来早与来迟。
第三折老汉王文用的父亲。
自从孩儿做买卖去了,
至今不见回还。
天那,
我这河南人多少在外做客的,
怎么再没一个顺便稍封信儿来家也?
父亲且自宽心,
这早晚回家也不见的。
某乃铁幡竿白正。
自杀了王文用,
连日连夜走到这河南府东关里红桥西。
问人来,
这是王文用家,
这个门儿便是。
待我唤他一声:家里有人么?
媳妇儿,
门首有人叫哩,
你去看咱。
我去看来。
君子,
你寻问谁哩?
大嫂,
你这里是王文用家么?
你问他怎的?
我是他的伙计,
替他寄一封书在此。
好也。
我对俺父亲说去。
父亲,
有王文用同做买卖的伙计稍的信来也。
是真个?
我看去。
哥哥,
请家里坐。
老人家敢是王文用的父亲么?
我是他父亲。
哥哥是谁?
我是他认义的兄弟,
与他一搭里做买卖,
他利有百倍。
他偶然跚破脚,
在后边慢慢的行哩,
着我先寄个信来。
这个敢是哥哥的浑家,
就是我的亲嫂嫂一般。
老伯,
我走的饥又饥,
渴又渴,
你井里打些水我吃。
我到井上打水去。
我跟将老伯去。
我打这水咱。
去。
我那父亲呵!
兀的不痛杀我也!
兀那妇人,
不要啼哭,
你丈夫是我杀了,
你父亲又被我推在井里,
也死了。
我这一来单则为你,
你与我做了浑家罢。
我至死也不随顺你。
你若不随顺我,
我一刀就杀了你,
你自寻思咱。
且住者,
他若杀了我呵,
俺父亲与丈夫的冤仇,
谁人来报?
罢、罢、罢,
你依的我一件事,
我便随顺你。
你且说出来,
好依的我便依着你。
我丈夫新亡了,
我若随顺了你,
你也不吉利。
如今待我丈夫百日之后,
那其间与你成其夫妇,
永远团圆,
也不是迟哩。
也罢,
我则要个吉利。
你一百日之后,
我和你成其夫妇。
我今日钱也有了,
媳妇也有了,
你这房子产业都是我的。
凭着我一片好心,
天也与我半碗饭吃。
小圣地曹的便是。
今日在森罗殿上对案,
还有天曹不曾来哩。
鬼力门首觑者,
尊神来呵,
报复知道。
理会的。
老汉王文用的父亲。
颇奈白正无礼,
将我孩儿王文用杀了,
又将我推下井里,
又谋了我家媳妇为妻。
老汉死于非命,
今日告地曹走一遭去。
尊神,
老汉特来告状。
老官儿,
请起,
请起。
尊神是地曹判官,
老汉是亡魂冤鬼,
尊神请起,
我是告状的。
你原来是告状的,
我错认了是我的姑夫。
你告谁?
老汉河南府人氏,
姓王,
是王从道,
嫡亲的三口儿家属,
有个孩儿唤做王文用,
又有个媳妇儿。
我孩儿因做买卖去,
利增百倍,
有铁幡竿白正,
图了他财,
又算他性命,
又将老汉推在井里死了,
又要了我家媳妇儿,
地曹与老汉做主咱。
你才说是谁推在井里?
是铁幡竿白正推我在井里。
既是他推你在井里,
可怎么不打湿了衣裳?
湿是湿的,
热身子焐干了。
你端的死了不曾?
我死了。
既是死了便罢,
告他怎的?
尊神,
你使些神通,
拿将他来折对咱。
凭着我也成不的,
你且这里伺侯者。
等天曹来呵,
你告他,
不争你着我去拿他,
我怕他连我也杀了。
我不曾见你这等神道。
吾神乃东岳太尉,
掌管善恶生死文簿,
到森罗殿上对案,
走一遭去来。
【正宫】【端正好】我将这带鞓来搀,
我把这唐巾按,
舞蹁跹两袖风翻。
我只见霜林飒飒秋天晚,
觉一阵冷气侵霄汉。
【滚绣球】你道为甚么森森的透骨寒?
却元来是茫茫的云雾繁,
遮断著红尘无限,
刚则见衰草斑斑,
兀的不是地府间、黑水湾?
早来到这奈河两岸,
兀的不是剑树刀山?
两只眼紧把冤魂来觑,
一只手轻将他鬼力扌班,
何处也蹒跚。
【倘秀才】摩弄的这玉带上精光灿烂,
拂绰了罗襕上衣纹可便直坦,
我与你登涩道七林林过曲栏。
我也曾坐观十万里,
日赴九千坛,
我沉吟了几番。
【呆骨朵】我将这唾津儿润破窗儿盼,
报的尊神得知,
有东岳太尉来到也。
我接待尊神去。
我探着手将小鬼揪翻。
三吊脚捉腰,
两个指可便掐眼。
只一拳直打的他天灵烂,
这一回倒做的我浑身汗。
上圣息怒,
放手。
我正待劈头毛厮扯撏,
不争你攀臜膊强拆散。
鬼力,
将酒过来。
酒到。
上圣满饮一杯。
【倘秀才】见地曹手捧着温良玉盏,
我这里忙擎起花纹象简,
上圣,
许久不会了也。
我和你间别来早已数载间。
绝音信,
少平安,
今日得见面颜。
上圣请坐。
这一宗是何文卷?
这一宗是个开剪截铺的。
将那好段子大尺儿量进来,
小尺儿卖出去。
如今勾将来,
左肋下打三千铜锤,
右肋下打五千铁棒,
还着他托生去。
可着他变做个甚么?
可着他变个蚂蝗。
因何变个蚂蝗?
要长也随的他,
要短也随的他。
这一宗是何文卷?
这一宗是个开洗糨铺的。
把人的好衣服或是洗白,
或是高丽复生缣丝,
他着那铁熨斗都熨破了。
我勾将他来,
左肋下打三百铜锤,
右肋下打五百铁棒,
着那厮也还托生去。
他托生去可变个甚么?
可变个铁匠。
因何变做铁匠?
要硬也随的他,
要软也随的他。
这一宗是何文卷?
这一宗是个花园子,
在生之日,
按四季栽种树木,
伤枝损叶。
勾至阴间,
左肋下打三十铜锤,
右肋下打五十铁棒,
还着他托生去。
他可变个甚么?
直着他钟鼓司筋陡房里托生去。
可怎么着他在筋陡房里托生去?
这边栽也由他,
那边栽也由他。
这一宗是何文卷?
这一宗是铁幡竿白正图财致命,
杀了王文用,
又将他父亲推在井里,
又谋了他妻子,
要了他家财。
我是看这宗文卷咱。
【伴读书】检生死轮回案,
是谁人敢把这天条扞?
我奉着玉帝天符非轻慢,
将是非曲直分明看。
从头儿报应真希罕,
这的是天数要循环。
上圣,
止有这宗文卷利害。
【笑和尚】你、你、你,
将文卷细细脡,
我、我、我,
将争面轻轻按,
是、是、是,
小字儿叠千万。
要、要、要,
一行行亲过眼,
便、便、便,
一字字莫摧残,
来、来、来,
我一件件从公干。
上圣,
这铁幡竿白正在世间,
无般不做,
无件不为,
业贯将满,
除天可害。
【醉太平】你道他是天生就鹰鸇的羽翰,
狼虎的贼心肝,
这几年家作业在阳间,
并没些忌惮。
眼见得王文用在明晃晃刀头上遭危难,
王从道在黑洞洞井底下何时旦,
还将他花朵般媳妇儿只待要强奸,
有这许多的罪犯。
既是铁幡竿白正有这般罪犯,
你可怎生不着鬼力勾将来勘问?
上圣不知,
我也曾几番家着鬼力去迷那厮,
争奈他十分凶恶,
所以上不敢近他。
我与你拿去。
【煞尾】则我这硬邦邦指爪将那厮头稍来挽,
粗滚滚麻绳将那厮脖项来拴。
丢天灵剪子腕,
着凌迟受磨难,
那怕他泼顽皮绰号做铁幡竿。
只消我这一对儿拦关,
把那厮死狗也似拖将来我直着见了您眼。
上圣去了也,
我也跟着趁打伙,
捉拿白正跑一遭。
【幺篇】我将这厮琅琅铁索把那厮肩膀绑,
沉点点铁棍将那厮臂膊搪。
打碎天灵共眼眶,
踢折蛮腰和脑浆。
怎么做这个嘴脸?
把那厮直拿到酆都那边,
着他慢慢的想。
第四折自家白正的便是。
自从杀了王文用,
到这里将他父亲推在井里,
要了他浑家。
这几日我有些神思不快,
梦寐颠倒,
不知是如何。
大嫂,
你与我安排些粥汤,
我食用咱。
你则在这里,
我熬粥汤去也。
自家非别,
乃是王文用。
被铁幡竿白正图了财致了命。
争奈我阳寿未尽,
今夜晚间问他索命去呵。
【双调】【新水令】正黄昏庭院景凄凄,
哎哟天那!
走的我软兀剌一丝两气。
淅零零的山路冷,
昏惨惨的晚风吹。
脚步儿刚移,
一步步行到枉死地。
来到这个所在,
是十字坡口儿上酒店,
正是我当初遇着那贼处。
他见着我甚些动静,
便起这点狠心?
所算的我好苦也。
【沉醉东风】若不是我失时落势,
怎生的便揽祸招危。
我和他这搭儿才相见,
平日里又不相识。
刚道个一声儿恶人回避,
早激的他恶哏哏闹是非,
那里也见财起意。
这个所在是黑石头店。
你那贼,
我既是躲着你走了,
你苦死的赶我怎么?
【乔牌儿】我既是抽身儿悄脱离,
又何苦直赶上这田地?
我和他又没甚杀爷娘抢道路深仇隙,
可怎便舍残生做到底?
我想这一晚既然要躲那贼,
只该悄悄的睡罢了,
还要点着灯,
数这朱砂颗儿做甚么?
自古道:出外做客,
不要露白。
可知被那贼瞧破了也。
【甜水令】我只合紧闭房门,
吹残灯火,
且图安睡,
怎好去一颗颗数着这东西。
早被他识咱行藏,
听咱声响,
见咱踪迹,
可不是自落的便宜。
这所在是东岳太尉庙。
那贼汉好狠也,
我把一担儿朱砂都送了你,
只要留俺的性命,
你怎么还要将我杀了?
我记的临死时曾指滴水浮沤为证。
我如今冤魂不散,
少不的和你索命。
太尉爷爷,
你是个掌生死的活神道,
须与我屈死的王文用做主咱。
【折桂令】我忙合手顶礼神祗,
现掌着死生文簿,
何曾错善恶毫厘。
太尉爷爷,
你怎不怜见我屈死的冤魂?
放过了他行凶的泼贼,
待强夺了俺无主的娇妻。
我亲指着滴檐前浮沤为记,
难道你坐殿上神圣无知?
只愿你检验轮回,
速显灵威,
将那厮直押送十八层地狱阿鼻,
才见的你百千年天性忠直。
我来到家中。
看我那父亲去咱。
元来冤魂幽滞,
还在井底。
父亲!
兀的不痛杀我也!
【落梅风】我只道你灵性归天上,
却元来幽魂沉井底,
总便是铁石人也见了心碎。
我和他这冤仇结的来甚尽期,
只除非各一家天地。
我再看我那浑家,
如今在那里?
元来他随了那贼汉,
正与他熬粥汤儿哩。
【沽美酒】并不曾见烈纸钱将咱祭,
倒去熬粥汤送他吃,
元来你个水性婆娘易转移。
干着我生受了半世,
眼睁睁看你做歹人妻。
【太平令】我痴心想望贞洁,
你做事忒杀非为,
铁幡竿满怀得济,
王文用手稍儿着地。
你这个泼贼,
就里,
落可便下的,
白占了俺家缘家计。
铁幡竿偿我命来!
你是甚么人?
着我偿你的命?
则我是王文用。
你当日在太尉庙中,
将我图财致命,
又将我父亲淹死了,
浑家也强占了,
你如何不偿我命来?
你说是我害你命来,
可有何证见?
有、有、有,
则滴水浮沤儿,
便是证见。
我平日是个吃斋把素,
伸指头不咬人的人,
这样勾当,
我几曾干来?
你说太尉庙中滴水浮沤儿是证见,
你只叫那太尉来我和他对证。
人间私语,
天闻若雷。
暗室亏心,
神目如电。
兀那铁幡竿白正,
你还不认的我哩。
你当日在我神庙中,
滴水浮沤之下,
将王文用图财致命,
又淹死了他父亲,
强夺了他妻室。
你今日恶贯满盈,
有何理说?
是、是、是,
我杀了王文用来,
望上圣可怜见我与他看经礼忏,
请高僧大德超度他生天。
你则饶了我罢!
你那贼也有今日哩。
从来一冤报,
我怎么还饶得你。
【收尾】死生难遏我心头气,
冤仇有似檐间水。
哎,
你个图财致命的狠心贼,
也少不得做个落堑拖坑的没头鬼。
铁幡竿白正,
你今对吾神招证明白。
兀那鬼力,
将这厮押赴酆都,
受诸苦恼,
永为饿鬼,
以报王文用之仇。
你听者。
则为这铁幡竿撒泼行凶,
将王文用赶入庙中。
既谋财又伤他命,
结冤仇似海无穷。
曾指定浮沤为证,
到今朝运数当终。
遣鬼力将他拿下,
直押赴地狱重重。
其屈死一双怨鬼,
偿还他来世享通。
才见得冤冤相报,
方信道天理难容。
题目铁幡竿图财致命贼正名朱砂担滴水浮沤记
买得一航月,
醉卧出长安。
平堤千里过尽,
杨柳绿阴间。
依约晓莺啼处,
认得南徐风物,
客梦恍惊残。
重到旧游所,
如把画图看。
英雄事,
千古意,
一凭阑。
惜今老矣,
无复健笔写江山。
天上人间知己,
赖有使星郎宿,
照映比尘寰。
准拟五湖去,
为乞钓鱼竿。
万恨苦绵绵。
旧约前欢。
桃花溪畔柳阴间。
几度日高春垂重,
绣户深关。
楼外夕阳闲。
独自凭阑。
一重水隔一重山。
水阔山高人不见,
有泪无言。
吹断笙箫春梦寒。
倚楼思往事,
泪偷弹。
别时容易见时难。
相看处,
惟有玉连环。
人在万重山。
近来应不似,
旧时颜。
重门深院柳阴间。
曾携手,
休去倚危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