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尚逍遥境,
常怀汗漫期。
星郎同访道,
羽客杳何之。
物外求仙侣,
人间失我师。
不知柯烂者,
何处看围棋。
曲江有病客,
寻常多掩关。
又闻马死来,
不出身更闲。
闻有送书者,
自起出门看。
素缄署丹字,
中有琼瑶篇。
口吟耳自听,
当暑忽翛然。
似漱寒玉冰,
如闻商风弦。
首章叹时节,
末句思笑言。
懒慢不相访,
隔街如隔山。
尝闻陶潜语,
心远地自偏。
君住安邑里,
左右车徒喧。
竹药闭深院,
琴尊开小轩。
谁知市南地,
转作壶中天。
君本上清人,
名在石堂间。
不知有何过,
谪作人间仙。
常恐岁月满,
飘然归紫烟。
莫忘蜉蝣内,
进士有同年。
墙上夭桃簌簌红。
巧随轻絮入帘栊。
自是芳心贪结子。
翻使。
惜花人恨五更风。
露萼鲜浓妆脸靓。
相映。
隔年情事此门中。
粉面不知何处在。
无奈。
武陵流水卷春空。
郁郁复苍苍,
秋风韵更长。
空心应有□,
老叶不知霜。
子落生深涧,
阴清背夕阳。
如逢东岱雨,
犹得覆秦王。
楔子小人汴梁曹州人氏,
姓周名荣祖,
字伯成。
浑家张氏,
孩儿长寿。
小生先世广有家财,
因祖父周奉记敬理释门,
盖起一所佛院,
每日看经念佛,
祈保平安。
至我父亲,
一心只做人家,
为修理宅舍,
这木石砖瓦,
无处取办,
遂将那所佛院尽毁废了。
比及宅舍工完,
我父亲得了一病,
百般的医药无效,
人皆以为不信佛教之过。
我父亲亡后,
家私里外,
都是小生掌把。
小生学成满腹诗书,
现今黄榜招贤,
开放选场。
大嫂,
我待要应举走一遭去,
你意下如何?
秀才,
不知好着俺领了长寿孩儿,
一路同去么?
这也使的。
大嫂,
有俺那祖财,
携带不去,
且埋在后面墙下,
房廊屋舍着行钱看守着。
俺和你带了孩儿,
上朝取应去,
但得一官半职,
改换家门,
可不好也!
既如此,
便当收拾行李,
随你同去则个。
大嫂,
想俺祖上信佛,
俺父亲偏不信佛,
到今日都有报应也呵!
【仙吕】【赏花时】积善存仁为第一,
暗室亏心天地和。
则俺这家豪富是祖先积,
只为他施仁布德,
也则要博一个孝子和贤妻。
【幺篇】可不道湛湛青天不可欺,
举意之前悔后迟。
空内有神祗,
俺父亲呵!
不合兴心儿拆毁,
今日个客路里怨他谁!
第一折赫奕丹青庙貌隆,
天分五岳镇西东。
时人不识阴功大,
但看香烟散满空。
吾神乃东岳殿前灵派侯是也。
想东岳泰山者,
乃群仙之祖,
万峰之尊,
天地之孙,
神灵之祚,
在于兖州地方。
古有金轮皇帝,
妻乃弥轮仙女,
夜梦吞二日,
觉而有孕,
所生二子,
长曰金虹氏,
次曰金蝉氏。
金虹氏乃东岳圣帝是也。
圣帝在长白山有功,
封为古岁太岳真人,
汉明帝时封为泰山元帅,
管十八地狱七十四司生死之期。
自尧舜禹汤周秦汉魏,
则有都天府君之位。
自唐武后垂拱三年七月初一日,
封为东岳之神,
至开元十三年,
加为天齐王,
宋真宗朝封为东岳齐大生神圣帝。
这的是天地循环,
周而复始。
便好道:不孝谩烧千束纸,
亏心空爇万炉香。
神灵本是正直做,
不受人间枉法赃。
如今阳世有一人,
乃是贾仁。
此人在吾神庙中埋天怨地,
告诉神明,
只说不怜悯他。
想他今日必然又来告诉,
吾神自有个显应。
这早晚敢待来也!
又无房舍又无田,
每日城南窑里眠。
一般带眼安眉汉,
何事手中偏没钱?
小可曹州人氏贾仁的便是。
幼年间父母双亡,
别无甚亲眷,
则我单身独自,
人见我十分过的艰难,
都唤我做穷贾儿。
想人生世间,
有那等骑鞍压马,
富贵奢华,
吃好的,
穿好的,
用好的。
他也是一世人,
偏贾仁吃了那早起的,
无那晚夕的;
每日烧地眠炙地卧,
衣不遮身,
食不充口,
可也是一世人。
天那!
你也睁开眼波,
兀的不穷杀贾仁也!
我每日家不会做甚么营生,
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
和泥托坯,
担水运浆,
做坌工生活度日,
到晚来在那破瓦窑中安身。
今日替人家打着一堵儿墙,
打起半堵儿,
只为气力不加,
还有半堵儿不曾打的。
我如今困乏了,
且歇一歇。
这里有一所东岳灵派侯庙,
我去那庙中诉我这苦楚去,
就烧一炷香去。
天那,
兀的不穷杀贾仁也!
我也无那香,
只是捻土为香,
祷告神灵可怜见。
小人是贾仁,
想有那等骑鞍压马,
穿罗着锦,
吃好的,
用好的,
他也是一世人。
我贾仁也是一世人,
偏我衣不遮身,
食不充口,
吃了早起的,
无那晚夕的,
烧地眠,
炙地卧,
穷杀贾仁也!
上圣,
但有些小富贵,
我也会斋僧布施,
盖寺建塔,
修桥补路,
惜孤念寡,
敬老怜贫,
我可也舍的,
则是圣贤可怜见我。
说话中间,
觉得身体有些困倦,
我且在这屋檐下暂时歇息咱。
鬼力,
与我摄过贾仁来者!
兀那贾仁,
你为何在吾神庙中埋天怨地,
怨恨俺神灵,
你主何缘故?
上圣可怜见,
小人怎敢埋天怨地。
我想贾仁生于人世之间,
衣不遮身,
食不充口,
吃了早起的,
无那晚夕的,
烧地眠,
炙地卧,
穷杀贾仁也!
上圣可怜见,
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
我贾仁也会斋僧布施,
盖寺建塔,
修桥补路,
惜孤念寡,
敬老怜贫,
我可也舍的。
上圣,
则是可怜见咱。
这桩事曾福神该管。
鬼力,
与我唤的增福神来者。
小圣增福神也。
掌管人间生死、贵贱、高下、六科、长短之事,
十八地狱,
七十四司。
我想尘世人心性迷痴,
不知为善。
只看那奈河潺潺,
金桥之上并无一人也呵。
【仙吕】【点绛唇】这等人轻视贫乏,
不恤鳏寡。
天生下、一种奸滑,
将神鬼都瞒唬。
常言道:"人间私语,
天闻若雷;
暗室亏心,
神目如电。
"信有之也!
【混江龙】你休要虚贪声介,
但存的那心田一寸是根芽。
不肯道甘贫守分,
都则待侥幸成家。
自拿着杀子杀孙笑里刀,
怎留的好儿好女眼前花。
你则看那阳间之事,
正和俺阴府无差,
明明折挫,
暗暗消乏。
这等人动则是忘人恩、背人义、昧人心,
管甚么败风俗、杀风景、伤风化!
怎能够长享着肥羊法酒,
异锦的这轻纱?
上圣呼唤小神,
有何法旨?
今阳世间有一贾仁,
每日在吾庙中埋天怨地,
怪恨俺神灵。
你与我问他去。
理会的。
兀那贾仁,
是你怪恨俺这神灵来么?
上圣可怜见,
俺贾仁怎敢怪恨您这神灵。
我则说世上有那等人,
穿罗着锦,
骑鞍压马,
吃好的,
用好的,
他又有钱钞使。
他也是一个人,
偏我贾仁衣不遮身,
食不充口,
吃了早起的,
无那晚夕的;
烧地眠,
炙地卧,
兀的不穷杀贾仁也!
则怨我小人的命薄,
怎敢埋天怨地?
上圣可怜见,
则与我些小衣禄食禄,
我也会斋僧布施,
盖寺建塔,
修桥补路,
惜孤念寡,
敬老怜贫,
我可也舍的。
上圣,
则是可怜见咱。
噤声!
上圣,
此人平日之间,
不敬天地,
不孝父母,
毁僧谤佛,
杀生害命,
当受冻饿而死。
上圣管他做甚么!
则怕注的他这衣禄食禄差了么?
【油葫芦】那一个红脸儿的阎王不是耍,
捏胎儿依正法,
则他注生的分数几曾差?
这等人向官员财主里难安插,
好去那驴骡狗马里刚投下。
又不曾将他去油锅里炸,
又不曾将他去剑树上杀。
据着那阿鼻地狱天来大,
但得个人身体便可也不亏他。
尊神,
论此等人在世,
不知怎生贪财好贿,
害众成家也。
【天下乐】这等人何足人间挂齿牙,
他前世里奢华,
那一片贪财心没乱煞,
则他油锅内见钱也去挝。
富了他这一辈人,
穷了他那数百家,
今世里受贫穷还报他。
上圣休听增福神说,
念小人不是这样人。
小人是个好人,
平日之间也是个看经念佛,
吃斋把素,
行善事的人。
上圣怎生可怜见,
与小人些小富贵,
可也好也!
你这厮平昔之间,
扭曲作直,
抛撒五谷,
伤残物命,
害众成家,
你怎生能够发迹那?
尊神,
此人前生抛撒净水,
作贱五谷,
今世正当冻死饿死也。
【那吒令】你前世里造下,
今世里折罚;
前世里狡猾,
今世里叫华;
前世里抛撒,
今世里饿杀。
我平昔间也是个敬天地,
尊法度,
和弟兄,
睦六亲,
信佛法,
礼三光,
孝父母,
不偷盗。
我是个心慈好善的人,
现如今吃长斋哩!
上圣,
但与我些小富贵,
我做本分营生买卖去也。
你使的是造恶心,
但说的是亏心话,
不肯做本分生涯。
正是"亏心折尽平生福,
行短天教一世贫"。
吾神自有点检,
怎瞒的过也。
【鹊踏枝】亏心也尽由他,
造恶也怎瞒咱,
上面有湛湛青天,
下面有漫漫黄沙。
请上圣鉴察,
枉将他救拔,
俺可管他甚贫富穷达。
上圣,
我爷娘在时,
也还奉养他好好的,
从亡化之后,
不知甚么缘故,
颠倒一日穷一日了,
我也在爷娘坟上烧钱裂纸,
浇茶奠酒,
我这泪珠儿至今不曾干,
至是一个孝顺的人。
噤声!
【寄生草】你爷娘在生时耽饥饿,
死了也奠甚茶?
则你那泪珠儿滴尽空潇洒,
瀽了些浆水饭那里肯道停时霎,
巴的那纸钱灰烧过无牵挂。
你可便瀽了那百壶浆也湿不透墓门前,
浇的那千种茶怎流得到黄泉下?
尊神,
这等穷儿乍富,
瞒心昧己,
欺天诳地,
只要损别人安自己,
正是一世儿不能够发迹的。
【六幺序】这人没钱时无些话,
才的有便说夸,
打扮似大户豪家。
你看他耸起肩胛,
迸定鼻凹,
没半点和气谦洽。
每日在长街市上把青骢跨,
只待要弄柳拈花,
马儿上扭捏着身子儿诈。
做出那般般样势,
种种村沙!
【幺篇】则说街狭,
更嫌人杂,
把玉勒牢拿,
玉鞭忙加。
撺行花踏,
见的白蹅,
问甚么邻家,
那肯道樊鞍下马,
直将穷民来傲慢杀。
上圣,
我贾仁不是这等人。
你但与我些小富贵,
我也会和街坊,
敬邻里,
识尊卑,
知上下。
只愿上圣可怜见咱。
他虽则消乏,
也是你邻里家,
须索将礼数酬答。
则你那自尊自贵无高下,
真乃是井底鸣蛙。
似这等待穷民肚量些儿大,
则你那酸寒乞俭,
怎消得富贵荣华!
尊神,
据着贾仁埋天怨地,
正当冻死饿死。
便好道天不生无禄之人,
地不长无名之草。
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
权且与他些福力咱。
既如此,
待小圣看去波。
上圣,
据着这厮正当冻死饿死。
今奉上圣法旨,
权且借些福力与他。
看的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
他家福力所积,
阴功三辈,
为他一念差池,
合受折罚。
我如今将那家的福力、权且借与他二十年。
等到二十年后,
着他双手儿交还本主便了。
这个使的。
兀那贾仁。
你本当冻死饿死,
上圣可怜见,
借与你些福力。
今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
所积阴功三辈,
只因一念差池,
合受折罚。
我如今将那家福力权且借与你二十年,
待到二十年后,
你两只手儿交付还他那本主。
你记者:比及你去呵,
索钱的可早等着你也。
谢上圣济拔之恩。
我便做财主去也。
噤声!
【赚煞】则你这成家子未安身,
那个破家鬼先生下。
我若做了财主呵,
穿一架子好衣服,
骑着一匹好马,
去那三山骨上赠他一鞭,
那马不剌剌。
做甚么?
没,
我则这般道。
我则是借与你那钱龙儿入家,
有限次的光阴你权掌把,
上圣可怜见,
不知借与我几十年?
我则是借与你二十年仍旧还他。
上圣,
怎么可怜见,
则借得小人二十年?
左右是一个小字儿,
高处再添上一画,
借的我三十年,
可也好也?
噤声!
这厮还不足哩!
你还待告增加,
怎知这祸福无差,
贫和富都是前缘非浪假。
为甚么桃花向三月奋发,
菊花向九秋开罢?
你道为甚么那?
也则为这天公不放一时花。
兀那贾仁,
据着你正当冻死饿死,
吾神体上帝好生之德,
权且借与你二十年福力,
二十年后,
交还与那本主。
便好道:"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不是不报,
时辰未到。
"天若不降严霜,
松柏不如蒿草。
神明若不报应,
积善不如作恶。
莫瞒天地莫瞒心,
心不瞒时祸不侵。
十二时中行好事,
灾星变作福星临。
贾仁,
你休推睡里梦里。
哎呀,
一觉好睡也,
原来是南柯一梦。
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
曹州曹南周家庄上的福力,
借与我二十年,
我如今便做财主。
财主也,
知他在那里?
便好道"梦是心头想",
信他做甚么?
还有半堵墙儿不曾打的哩我可去打那半堵墙儿去。
天那,
兀的不穷杀贾仁也!
第二折耕牛无宿科,
仓鼠有余粮。
万事分已定,
浮生空自忙。
小可姓陈,
双名德甫,
乃本处曹州曹南人氏。
幼年间攻习诗书,
颇亲文墨,
不幸父母双亡,
家道艰难,
因此将儒业废弃,
与人家做个门馆先生,
度其日月。
此处有一个是贾老员外,
有万贯家财,
鸦飞不过的田产物业,
油磨坊,
解典库,
金银珠翠,
绫罗缎目占,
不知其数。
他是个巨富的财主。
这里可也无人,
一了他一贫如洗,
专与人家挑土筑墙,
和泥托坯,
担水运浆,
做坌工生活,
常是吃了早起的,
无那晚夕的,
人都叫他做穷贾儿。
也不知他福分生在那里,
这几年间暴富起来,
做下泼天也似家私。
只是那员外虽然做个财主,
争奈一文也不使,
半文也不用。
别人的东西恨不得擘手夺将来,
自己的东西舍不的与人;
若与人呵,
就心疼杀了也。
小可今日正在他家坐馆,
这馆也不是教学的馆,
无过在他解典库里上些帐目。
那员外空有家私,
寸男尺女皆无。
数次家常与小可说:"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男或女,
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
"小可已曾吩咐了店小二,
着他打听着,
但有呵便报我知道。
今日无甚事,
到解典库中看看去。
酒店门前三尺布,
人来人往图主顾,
做下好酒一百缸,
倒有九十九缸似头醋。
自家店小二的便是。
俺这酒店是贾员外的。
他家有个门馆先生,
叫做陈德甫。
三五日来算一遭帐。
今日下着这般大雪,
我做了一缸新酒,
不供养过不敢卖,
待我供养上三杯酒。
招财利市土地,
俺这洒一缸胜似一缸。
俺将这酒帘儿挂上,
看有甚么人来?
小生周荣祖,
嫡亲的三口儿家属,
浑家张氏,
孩儿长寿。
自应举去后,
命运未通,
功名不遂。
这也罢了!
岂知到的家来,
事事不如意,
连我祖遗家财,
埋在墙下的,
都被人盗去。
从此衣食艰难,
只得领了三口儿去洛阳探亲,
图他救济。
偏生这等时运,
不遇而回。
正值暮冬天道,
下着连日大雪,
这途路上好苦楚也呵!
秀才,
似这等大风大雪,
俺每行动些儿。
爹爹,
冻饿杀我也。
【正宫】【瑞正好】赤紧的路难通,
俺可也家何在?
休道是乾坤老山也头白。
四野冻云垂,
万里冰花盖,
肯分的俺三口儿离乡外。
大嫂,
你看大雪也。
【滚绣球】是谁人碾琼瑶往下筛?
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
恰便似玉琢成六街承三陌,
恰便似粉妆就展阁楼台。
似这雪呵,
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
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
似这雪呵,
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
则俺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
勿、勿、勿!
眼见的一家受尽千般苦,
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
委实难捱。
秀才,
似这般风又大,
雪又紧,
俺且去那里避一避,
可也好也。
大嫂,
俺到那酒务儿里避雪去来。
哥哥支揖。
请家里坐吃酒去。
秀才,
你那里人氏?
哥哥,
我那得那钱来买酒吃!
小生是个穷秀才,
三口儿探亲去来,
不想遇着一天大雪,
身上无衣,
肚里无食,
一径的来这里避一避儿。
哥哥,
怎生可怜见咱?
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你们且进来避一避儿。
大嫂,
你看这雪越下的紧了也。
【倘秀才】饿的我肚里饥失魂丧魄,
冻的我身上冷无颜落色。
这雪呵,
偏向俺穷汉身边乱洒来。
大嫂你看雪深埋脚面,
风紧透人怀,
我忙将这孩儿的手揣。
你看这三口儿,
身上无衣,
肚里无食;
偌大的风雪,
到俺店肆中避避。
哪里不是积福处?
家里来,
家里来。
我见这个人身上单寒,
我早晨间供养的利市酒三蛊儿,
我与那秀才蛊吃。
兀那秀才,
俺与你蛊酒吃。
哥哥,
我那里得那钱钞来买酒吃?
俺不要你钱钞。
我见你身上单寒,
与你蛊酒吃。
哥哥说不要小生钱,
则这等与我蛊酒吃,
多谢了哥哥。
好酒也。
【滚绣球】见哥哥酒斟着磁盏台,
香浓也胜琥珀,
哥哥也你莫不道小人现钱多卖,
问甚么新醉茅柴。
这酒呵,
赛中山宿酝开,
笑兰陵高价抬,
不枉了唤做那凤城春色,
我饮一杯呵,
恰便似重添上一件锦胎。
这雪呵,
似千团柳絮随风舞,
我恰才咽下这杯酒去呵,
可又早两朵桃花上脸来,
便觉的和气开怀。
秀才,
恰才谁与你酒吃来?
是那卖酒的哥哥,
见我身上单寒,
可怜见我,
与我了蛊酒吃。
我这一会儿身上寒冷不过,
你怎生问那卖酒的讨一蛊酒儿也我吃,
可也好也。
大嫂,
羞人答答,
教我怎生问他讨酒吃?
哥哥,
我那浑家问我那里吃酒来,
我便道:"卖酒的哥哥见我身上单寒,
与了我一蛊酒儿吃。
"他便道:"我身上冷不过,
怎生再讨得半蛊酒儿吃,
可也好也。
"你娘子也要蛊酒吃,
来、来、来,
俺舍这蛊酒儿与你娘子吃罢。
多谢了哥哥。
大嫂,
我讨了一蛊酒来,
你吃,
你吃。
爹爹,
我也要吃一蛊。
儿也,
你着我怎生问他讨那?
哥哥,
我那孩儿道:"爹爹,
你那里得这酒与奶奶吃来?
"我便道:"那卖酒的哥哥又与了我一蛊儿吃。
"我那孩儿便道:"怎生再讨的一蛊儿我吃,
可也好也。
"这等,
你一发搬在俺家中住罢。
哥哥,
那里不是积福处!
来、来、来,
俺再与你这一蛊儿酒。
多谢了哥哥。
孩儿,
你吃、你吃。
比及你这等贫呵,
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
我怕不肯!
但未知我那浑家心里何如?
你和你那娘子商量去。
大嫂,
恰才那卖酒的哥哥道:"似你这等饥寒,
将你那孩儿与了人可不好?
若与了人,
倒也强似冻饿死了。
只要那一份人家养的活,
便与他去罢。
哥哥,
俺浑家肯把这个小的与了人家也。
秀才,
你真个要与人?
是,
与了人罢。
我这里有个财主要,
我如今领你去。
他家里有儿子么?
他家儿女并没一个儿哩。
【倘秀才】卖与个有儿女的是孩儿命衰,
卖与个无子嗣的是孩儿大采,
撞着个有道理的爹娘是孩儿修福来。
哥哥,
你救孩儿一身苦,
强似把万僧斋,
越显的你个哥哥敬客。
既是这等,
你两口儿则在这里,
我叫那买孩儿的人来。
陈先生在家么?
店小二,
你唤我做甚么?
你前日吩咐我的事,
如今有个秀才,
要卖他小的,
你看去。
在那里?
则这个便是。
是一个有福的孩儿也。
先生支揖。
君子恕罪。
敢问秀才那里人氏?
姓甚名谁?
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
小生曹州人氏,
姓周名荣祖,
字伯成。
因家业凋零,
无钱使用,
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儿。
先生,
你可作成小生咱。
兀那君子,
我不要这孩儿。
这里有个贾老员外,
他寸男尺女皆无,
若是要了你这孩儿,
他有泼天也似家缘家计,
久后就是你这孩儿的。
你跟将我来。
不知在那里住?
我跟将哥哥去。
他三口儿跟的陈先生去了也。
待我收拾了铺面,
也到员外家看看去。
兀的不富贵杀我也。
常言道:"人有七贫八富",
信有之也。
自家贾老员外的便是。
这里也无人。
自从与那一分人家打墙,
刨出一石槽金银来,
那主人也不知道,
都被我悄悄的搬运家来,
盖起这房廊、屋舍、解典库、粉房、磨房、油房、酒房,
做的生意都如水也似的长将起来。
我如今旱路上有田,
水路上有船,
人头上有钱,
那一个敢叫我做穷贾儿?
皆以员外呼之。
但是一件,
自从有这家私,
娶的个浑家也有好几年了,
争奈寸男尺女皆无,
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产,
教把那一个承领?
我平昔间一文也不使,
半文也不用,
我可不知怎生来这么悭吝苦克?
若有人问我要一贯钞呵,
哎呀,
就如同挑我一条筋相似。
如今又有一等人叫我做悭贾儿,
这也不必题起。
我这解典库里有一个门馆先生,
叫做陈德甫,
他替我家收钱举债。
我数番家吩咐他,
或儿或女寻一个来,
与我两口儿喂眼。
员外,
你既吩咐了他,
必然访得来也。
今日下着偌大的雪,
天气有些寒冷。
下次小的每,
少少的酾些热酒儿来,
则撕只水鸡腿儿来,
我与婆婆吃一蛊波。
秀才,
你且在门首等着,
我先过去与员外说知。
陈德甫,
我数番家吩咐你,
教你寻一个小的,
怎这般不会干事?
员外,
且喜有一个小的哩。
有在那里?
现在门首。
他是个甚么人?
他是个穷秀才。
秀才便罢了,
甚么穷秀才!
这个员外,
有那个富的来卖儿女那!
你教他过来我看。
兀那秀才,
你过去把体面见员外者。
先生,
你须是多与我些钱钞。
你要的他多少?
这事都在我身上。
大嫂,
你看着孩儿,
我见员外去也。
员外支揖。
兀那秀才,
你那里人氏?
姓甚名谁?
小生曹州人氏,
姓周名荣祖,
字伯成。
住了。
我两个眼里偏生见不的这穷厮。
陈德甫,
你且着他靠后些,
饿虱子满屋飞哩。
秀才,
你依着员外靠后些。
他那有钱的是这等性儿。
大嫂,
俺这穷的好不气长也陈德甫,
咱要买他这小的,
也索要立一纸文书。
你打个稿儿。
我说与你写:立文书人周秀才,
因为无钱使用,
口食不敷,
难以度日,
情愿将自己亲儿某人,
年几岁,
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
谁不知你有钱,
只要员外勾了,
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么?
陈德甫,
是你抬举我哩,
我不是财主,
难道叫我穷汉?
是、是、是,
财主,
财主。
那文书后头写道:当日三面言定,
付价多少。
立约之后,
两家不许反悔。
若有反悔之人,
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
恐后无凭,
立此文书,
永远为照。
是了,
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
他这正钱可是多少?
这个你莫要管我,
我是个财主,
他要的多少,
我指甲里弹出来的,
他可也吃不了。
是、是、是,
我与那秀才说去。
秀才,
员外着你立一纸文书哩。
哥哥,
可怎生写那?
他与你个稿儿:今有过路周秀才,
因为无钱使用,
半自己亲和,
年方几岁,
情愿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
先生,
这财主两字也不消的上文书。
他要这样写,
你就写了罢。
便依着写。
这文书不打紧,
有一件要紧,
他说后面写着:如有反悔之人,
罚宝钞一千贯与不反悔之人。
先生,
那反悔的罚宝钞一千贯,
我这正钱可是多少?
知他是多少?
秀才,
你则放心,
恰才他也曾说来,
他说我是个巨富的财主,
要的多少,
他指甲里弹出来的,
着你吃不了哩。
先生说的是,
将纸笔来。
秀才,
咱这恩养钱可曾议定多少?
你且慢写着。
大嫂,
恰才先生不说来,
他是个巨富的财主,
他那指甲里弹出来的,
俺每也吃不了,
则管里问他多少怎的?
【滚绣球】我这里急急的研了墨浓,
便待要轻轻的下了笔划。
爹爹,
你写甚么哩?
我儿也,
我写的是借钱的文书。
你说借那一个的?
儿也,
我写了可与你说。
我知道了也。
你在那酒店里商量,
你敢要卖了我也!
呀!
儿也,
这是我不得已委实无奈,
可知道无奈。
则是活便一处活,
死便一处死,
怎下的卖了我也!
呀!
儿也,
想着俺子父的情呀,
可着我班管难抬。
这孩儿情性乖,
是他娘肠肚摘下来。
今日将俺这子父情可都撇在九霄云外,
则俺这三口儿生扢扎两处分开。
怎下的撇了我这亲儿,
兀的不痛杀我也!
做娘的伤心惨惨刀剜腹,
做爹的滴血簌簌泪满腮,
恰便似郭巨般活把儿埋。
这文书写就了也。
周秀才,
你休烦恼。
我将这文书与员外看去。
员外,
他写了文书也。
你看。
将来我看:"今有立文书人周秀才,
因为无钱使用,
只食不敷,
难以度日,
情愿将自己亲儿长寿,
年七岁,
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
"写的好,
写的好。
陈德甫,
你则叫那小的过来,
我看看咱。
我领过那孩儿来与员外看。
秀才,
员外要看你那孩儿哩。
儿也,
你如今过去,
他问你姓甚么,
你说我姓贾。
我姓周。
姓贾。
便打杀我也则姓周。
儿也!
我领这孩儿过去。
员外,
你看好个孩儿也。
这小的是好一个孩儿也。
我的儿也,
你今日到我家里,
那街上的人问你姓甚么,
你便道我姓贾。
我姓周。
姓贾。
我姓周。
这弟子孩儿养杀也不坚,
婆婆,
你问他。
好儿也,
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
有人问你姓甚么,
你道我姓贾。
便大红袍与我穿,
我也则姓周。
这弟子孩儿养杀也不坚。
他父母不曾去哩,
可怎么便下的打他?
爹爹,
他每打杀我也!
我那儿怎生这等叫?
他可敢打俺孩儿也!
【倘秀才】俺儿也差着一个字千般的见责,
那员外好狠也!
那员外伸着五个指十分的便掴,
打的他连耳通红半壁腮。
说又不敢高声语,
哭又不敢放声来,
他则是偷将那泪揩。
陈先生,
陈先生,
早打发俺每去波。
是,
我着员外打发你去。
先生,
天色渐晚,
误了俺途程也。
员外,
且喜,
且喜,
有了儿也。
陈德甫,
那秀才去了么?
改日请你吃茶。
哎呀,
他怎么肯去?
员外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
甚么恩养钱?
随他与我些便罢。
这个员外,
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
怎么倒要他恩养钱那?
陈德甫,
你好没分晓!
他因为无饭的养活儿子,
才卖与我。
如今要在我家吃饭,
我不问他要恩养钱,
他倒问我要恩养钱?
好说。
他也辛辛苦苦养这小的,
与了员外为儿,
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
做盘缠回家去也。
陈德甫,
他若不肯,
便是反悔之人,
你将这小的还他去,
教他罚一千贯宝钞来瓦解。
怎么倒与你一千贯钞?
员外,
你则与他些恩养钱去。
陈德甫,
那秀才敢不要,
都是你捣鬼?
怎么是我捣鬼?
陈德甫,
看你的面皮,
待我与他些。
下次小的每天库。
好了。
员外开库哩。
周秀才,
你这一场富贵不小也。
拿来。
你兜着,
你兜着。
我兜着。
与他多少?
与他一贯钞。
他这等一个孩儿,
怎么与他一贯钞?
忒少。
一贯钞上面有许多的宝字,
你休看的轻了。
你便不打紧,
我便似挑我一条筋哩!
倒是挑我一条筋也熬了,
要打发出这一贯钞,
更觉艰难。
你则与他去,
他是个读书的人,
他有个要不要也不见的。
我便依着你,
且拿与他去。
秀才你休慌,
安排茶饭哩。
这个是员外打发你的一贯钞。
我几盆儿水洗的孩儿偌大,
可怎生与我一贯钞!
便买个泥娃娃儿,
也买不的。
想我这孩儿呀,
【滚绣球】也曾有三年乳十月胎,
似珍珠掌上抬;
甚工夫养得他偌大,
须不是半路里拾的婴孩。
我虽是穷秀才,
他觑人忒小哉!
那些个公平买卖,
量这一贯钞值甚钱财!
员外,
你的意思我也猜着你了。
你猜着甚的?
他道我贪他香饵终吞钓,
我则道留下青山怕没柴,
拚的个搠笔巡街。
还了我孩儿,
我们去罢。
你且慢些,
我见员外去。
天色晚也,
休斗小生耍。
员外,
还你这钞。
陈德甫,
我说他不要么。
他嫌少,
他说买个泥娃娃儿也买不的。
那泥娃娃儿会吃饭么?
不是这等说,
那个养儿女的算饭钱来?
陈德甫,
也着你做人哩。
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
因他养活不过,
方才卖与人。
我不要他还饭钱也够了,
倒要我的宝钞?
我想来,
都是你背地里调唆他。
我则问你怎么与他钞来?
我说:"员外与你钞。
"可知他不要哩,
你轻看我这钞了。
我教与你,
你把这钞高高的抬着,
道:"兀那穷秀才,
贾老员外与你宝钞一贯。
"抬的高杀,
也则是一贯钞。
员外,
你则快些打发他去罢。
罢、罢、罢!
小的每开库,
再拿一贯钞来与他。
员外,
你问他买甚么东西哩,
一贯一贯添。
我则是两贯,
再也没的添了。
我且拿与他去。
秀才,
你放心,
员外安排茶饭哩。
秀才,
那头里是一贯钞,
如今又添你一贯钞。
先生,
可怎生只与我两贯,
我几盆儿水洗的孩儿偌大,
先生休斗小生耍。
嗨!
这都是领来的不是了!
我再见员外去。
员外,
他不肯。
不要闲说,
白纸上写着黑字儿哩:"若有反悔之人,
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
"这便是他反悔,
你着他拿一千贯钞来。
他有一千贯时,
可便不卖这小的了!
哦!
陈德甫,
你是有钱的!
你买么?
快领了去,
着他罚一千贯钞来与我。
员外,
你添也不添?
不添。
你真个不添?
真个不添。
员外,
你又不肯添,
那秀才又不肯去,
教我中间做人也难。
便好道"君子成人之美,
不成人之恶。
"罢、罢、罢!
员外,
我在你家两个月,
该与我两贯饭钱,
我如今问员外支过,
凑着你这两贯,
共成四贯,
打发那秀才回去。
哦!
要支你的饭钱凑上四贯钱,
打发那穷秀才去,
这小的还是我的。
陈德甫,
你原来是个好人。
可则一件,
你那文簿上写的明白,
道陈德甫先借过两个月饭钱,
计两贯。
我写的明白了。
来、来、来,
秀才,
你可休怪。
员外是个悭吝苦克的人,
他说一贯也不添。
我问他支过两月的馆钱,
凑成四贯钞,
送与秀才。
这的是我替他出了两贯哩。
秀才休怪。
这等,
可不难为了你?
秀才,
你久后则休忘了我陈德甫。
贾员外则与我两贯钱,
这两贯是先生替他出的。
这等呵,
倒是赍发了小生也。
【倘秀才】如今这有钱的度量呵,
做不的三江也那四海,
便受用呵,
多不到十年五载,
我骂你个勒掯穷民狠员外。
或是有人家典缎匹,
或是有人家当鐶钗,
你则待加一倍放解。
这穷厮还不去哩!
【赛鸿秋】快离了他这公孙弘东阁门木呈外,
秀才,
俺今日撇下了孩儿,
不知何日再得相见也?
大嫂,
去罢。
再休想汉孔隔北海开尊待。
秀才,
这两贯钞是我与你的。
先生此恩,
异日必当重报。
多谢你范尧夫肯付舟中麦,
那员外呵,
怎不学庞居士豫放来生债?
这厮骂我,
好无礼也。
他、他、他,
则待掐破我三思台,
你这穷弟子孩儿,
还不走哩。
他、他、他,
可便攧破我天灵盖,
下次小的每,
呼狗来咬这穷弟子孩儿。
大嫂,
我与你去罢。
走、走、走,
早跳出了齐孙膑这一座连环寨。
秀才休怪,
你慢慢的去,
休和他一般见识。
秀才,
俺行动些儿波。
【随煞】别人家便当的一周年下架容赎解,
这员外呵,
他巴到那五个月还钱本利该。
纳了利从头儿再取索,
还了钱文书上厮混赖。
似这等无仁义愚浊的却有财,
偏着俺的德行聪明的嚼齑菜。
这八个字穷通怎的排,
则除非天打算日头儿轮到来。
发背疔疮是你这富汉的灾,
禁口伤寒着你这有钱的害。
有一日贼打劫火烧了您院宅,
有一日人连累抄没了旧钱债。
恁时节合着锅无钱买米些,
忍饥饿街头做乞丐,
这才是你家破人亡见天败。
你这穷弟子孩儿,
还不走哩。
员外,
你还这等苦克瞒心骂我来,
直待要犯了法遭了刑你可便恁时节改。
陈德甫,
那厮去了也。
他去则去,
敢有些怪我?
可知哩。
陈德甫,
生受你。
本待要安排一杯酒致谢,
我可也忙,
不得工夫。
后堂中盒子里有一个烧饼,
送与你吃茶罢。
第三折一生衣饭不曾愁,
赢得人称贾半州。
何事老亲能善病,
教人终日皱眉头。
自家贾长寿便是。
父亲是贾老员外,
叫做贾仁。
母亲亡化已过。
靠着祖宗福德,
有泼天也似的家缘家计。
俺父亲则生的我一个,
人口顺都唤我做钱舍。
我见一日不使三五两银子过不去。
岂知俺父亲他一文也不使,
半文也不用,
这等悭吝的紧。
俺枉叫做钱舍,
不得钱在手里,
不曾用的个快活。
近日俺父亲染病,
不能动止。
兴儿,
我许下乐岳泰安神州烧香去,
与俺父亲说知,
多将些钱钞,
等我去还愿。
兴儿,
跟着我见父亲去来。
哎呀,
害杀我也。
过日月好疾也!
自从买了这个小的,
可早二十年光景。
我便一文不使,
半文不用。
这小的他却痴迷愚滥,
只图穿吃,
看的那钱钞便土块般相似,
他可不疼。
怎知我多使了一个钱,
便心疼杀了我也!
父亲,
你可想甚么吃那?
我儿也,
你不知我这病是一口气上得的。
我那一日想烧鸭儿吃,
我走到街上,
那一个店里正烧鸭子,
油渌渌的。
我推买那鸭子,
着实的挝了一把,
恰好五个指头挝的全全的。
我来到家,
我说盛饭来我吃,
一碗饭我一咂一个指头,
四碗饭咂了四个指头。
我一会瞌睡上来,
就在这板凳上,
不想睡着了,
被个狗舔了我这一个指头,
我着了一口气,
就成了这个病,
罢、罢、罢!
我往常间一文不使,
半文不用。
我今病重,
左右是个死人了,
我可也破一破悭,
使些钱。
我儿,
我想豆腐吃哩。
可买几百钱?
买一个钱的豆腐。
一个钱只买得半块豆腐,
把与那个吃?
兴儿,
你买一贯钞罢。
只买十文钱的豆腐。
他则有五文钱的豆腐,
记下账,
明白讨还罢。
我儿,
恰才见你把十文钱都与那卖豆腐的了?
他还欠着我五文哩,
改日再讨。
寄着五文,
你可问他姓甚么?
左邻是谁?
右邻是谁?
父亲,
你要问他邻舍怎的?
他假使搬的走了,
我这五文钱问谁讨?
直是这等。
父亲,
你孩儿趁父亲在日,
画一轴喜神,
着子孙后代供养着。
我儿也,
画喜神时不要画前面,
则画背身儿。
父亲,
你说的差了,
画前面才是,
可怎么画背身的?
你那里知道,
画匠开光明,
又要喜钱。
父亲,
你也忒算计了。
我儿,
我这病觑天远,
入地近,
多分是死的人了。
我儿,
你可怎么发送我?
若父亲有些好歹呵,
你孩儿买一个好杉木棺材与父亲。
我的儿,
不要买,
杉木价高,
我左右是死的人,
晓的甚么杉木、柳木!
我后门头不有那一个喂马槽,
尽好发送了!
那喂马槽短,
你偌大一个身子,
装不下。
哦,
槽可短,
要我这身子短,
可也容易。
使斧子来把我这身子拦腰剁做两段,
折叠着,
可不装下也!
我儿也,
我嘱咐你,
那时节不要咱家的斧子,
借别人家的斧子剁。
父亲,
俺家里有斧子,
可怎么问人家借?
你哪里知道,
我的骨头硬,
若使我家斧子剁卷了刃,
又得几文钱钢!
直是这等。
父亲,
你孩儿要上庙与父亲烧香去,
与我些钱钞。
我儿,
你不去烧香罢了。
孩儿许下香愿多时了,
怎好不去?
哦,
你许下愿来,
这等,
与你一贯钞去。
少。
两贯。
少。
罢、罢、罢,
与你三贯,
可忒多了。
我儿,
这一桩事要紧,
我死之后休忘记讨还那五文钱的豆腐。
小哥,
不要听那老员外。
你自去开库,
拿着十个金子、十个银子,
一千贯钞,
我跟着你烧香去来。
兴儿,
你说的是。
我开了库,
取了十个金子、十个银子、一千贯钞,
到庙上烧香去来。
官清司吏瘦,
神灵庙主肥。
有人来烧纸,
则抢大公鸡。
小道是东岳泰安州庙祝。
明日三月二十八日,
是东岳圣帝诞辰,
多有远方人来烧香。
我扫的庙宇干净,
看有甚么人来。
叫化咱,
叫化咱……可怜见俺天捱无倚,
无主无靠,
卖了亲儿,
无人养济,
长街上可有那等舍贫的爹爹、奶奶呵!
【商调】【集贤宾】我可便区区的步行离了汴梁,
这途路好远也!
过了些山隐隐更和这水茫茫。
盼了些州城县镇,
经了些店道村坊。
遥望那东岱岳万丈巅峰,
怎不见泰安州四面儿墙匡?
婆婆,
这前面不是东岳爷爷的庙哩?
这不是仁安殿盖造的接上苍,
掩映着紫气红光。
正值他春和三月天,
婆婆,
早来到仙阙五云乡。
【逍遥乐】这的是人间天上,
烧是的御赐名香,
盖的是那敕修的这庙堂。
我则见不断头客旅经商,
还口愿百二十行。
听的道是儿愿爹爹寿命长,
又见那校椅上顶戴着亲娘。
我这里千般感叹,
万种凄惶,
百样思量。
庙官哥哥,
俺两口儿一径来还愿的,
赶烧炷儿头香,
暂借一坨儿田地,
与我歇息咱。
这老人家好苦恼也。
既是还香愿的,
我也做些好事,
你老两口儿就在这一塌儿干净处安歇,
明日绝早起来,
烧了头香去罢。
谢了哥哥。
婆婆,
我和你在此安歇,
明日赶一炷头香咱。
佛啰,
俺那长寿儿也!
兴儿,
你看这庙上人好不多哩!
小哥,
咱每来迟,
那前面早下的满了也。
天色已晚,
我们拣个干净处安歇。
兴儿,
这搭儿干净处,
被两口叫化的倒在这里,
你打起那叫化的去。
兀那叫化的,
你且过一壁。
你是那个?
这弟子孩儿,
钱舍也不认的?
哎呀,
钱舍打杀我也。
这厮无礼,
甚么钱舍?
家有家主,
庙有庙主,
他老子那里做官来,
叫做钱舍?
徒弟,
拿绳子来绑了他送官去。
庙官,
你不要闹,
我与你一个银子,
借这埚儿田地,
等俺歇息咱。
哦,
你与我这个银子,
借这里坐一坐?
我说老弟子孩儿,
你便让钱舍这里坐一坐儿!
自家讨打吃!
俺这无钱的好不气长也。
老的,
咱每依着他那边歇罢。
【金菊香】这的是雕梁画栋圣祠堂,
又不是锦帐罗帏你的卧房,
怎这般厮推厮抢赶我在半壁厢?
你这老弟子孩儿,
口里唠唠叨叨的,
还说甚么哩?
你、你、你,
全不顾我这鬓雪鬟霜,
你这厮还要打谁?
婆婆,
你向前着,
我不信。
你可敢便打、打、打这个八十岁病婆娘?
庙官哥哥,
一个甚么钱舍,
将俺老两口儿赶出来了。
他是钱舍,
你两个让他些便了。
俺明日要早起,
自去睡也。
你这老弟子孩儿,
你告诉那庙官便怎的?
我富汉打杀你这穷汉,
只当拍杀个苍蝇相似。
【醋葫芦】你道是没钱的好受亏,
有钱的好使强。
你和俺须同村共疃近邻庄,
你这叫化的不强嘴哩。
俺也是钱里生来钱里长。
怎便打的俺一个不知方向!
你须不是泰安州官府到此压坛场。
官便不是官,
叫做钱舍。
俺这无钱的好不气长也。
老的,
你与他争甚么,
俺每将就在那边歇罢。
【梧叶儿】这都是俺前生业,
可着俺便今世当,
莫不是曾烧着甚么断头香?
揾不住腮边泪,
挠不着心上痒,
割不断俺业情肠。
哎!
俺那长寿儿也,
我端的可便才合眼又早眠思梦想。
自家贾仁的便是。
那正主儿来了,
俺今日着他父子团圆,
双手交还了罢。
那小的那里知道是他的老子?
这老子那里知道是他的儿子?
我与他说知。
兀那老子,
那个不是你的儿子?
俺那长寿儿也。
兀那小的,
那个不是你老子?
父亲,
父亲。
哎!
哎!
哎!
兴儿,
与我打这老弟子孩儿。
这叫化的好无礼也。
你叫我三声父亲,
我应你三声,
你怎生打我那?
【后庭花】你不肯冬三月开暖堂,
你不肯夏三月舍义浆。
则你那情狠身中病,
则你那心平便是海上方。
您爷呵,
休想道是安康,
稳情取无人埋葬。
泪汪汪甚人来守孝堂,
急慌慌为亲爷来献香。
我痛杀杀身躯儿无倚仗,
他絮叨叨还口愿都是谎。
我骨胀胀傍人谁尽让,
他气昂昂不做好勾当。
【柳叶儿】他也似个人模人样,
衠一片不本分的心肠。
有一朝打在你头直上,
天开眼无轻放,
天还报有灾殃,
稳情取家破人亡。
天色明了也。
兴儿,
随俺烧香去来。
东岳爷爷,
可怜见俺父亲患病在床,
但得神明保佑,
指日平安。
俺贾长寿情愿烧三年香,
望东岳爷爷鉴察咱。
阿嚏。
则愿俺的父亲无病无痛。
阿嚏。
则愿俺的父亲无灾无难。
阿嚏。
老的,
咱们早些烧香去。
东岳爷爷,
则愿俺长寿儿无病无痛。
阿嚏。
则愿俺长寿儿无灾无难。
阿嚏。
则愿俺长寿儿早早相见咱。
阿嚏。
阿嚏,
阿嚏。
阿嚏,
阿嚏。
兴儿,
打那老弟子孩儿。
你这叫化的,
快走过一边去。
俺那长寿儿也。
【高过浪来里煞】但得见亲生儿俺可也不似这凄惶,
他、他、他,
明欺负俺无人侍养。
俺那长寿儿也。
想着俺长寿儿来,
也和他都一般家血气方刚。
婆婆,
则俺这受苦的糟糠,
卖儿呵也合将咱拦当。
俺可甚么养小防备老,
栽树要阴凉。
想着俺那忤逆的儿郎,
便成人也不认爷娘。
有一日激恼了穹他,
要整顿着纲常,
你可不怕那五六月的雷声骨碌碌只在半空里响。
【尾声】为一家父母昌,
生下辈子孙旦。
灵椿一株老,
丹桂五枝芳。
古贤人教子有义方,
您家里出不的个伯俞泣杖,
量你个看钱奴也学不的窦十郎。
小末云兴儿,
烧罢香也。
随俺回家去来。
第四折不是自家没主顾,
争奈酒酸长似醋。
这回若是又酸香,
不如放倒望竿做豆腐。
自家店小二的便是。
开开门面,
挑起望子,
看有甚么人来。
婆婆,
俺烧罢香也,
回家去来。
老的,
俺和你行动些儿咱。
【越调】【半鹌鹑】赛五岳灵神,
为一人圣慈。
总四海神州,
受千年祭祀。
护百二山河,
掌七十四司。
献香钱,
火醮纸。
积善的长生,
造恶的便死。
【紫花儿序】一个那颜回短命,
一个那盗跖延年,
一个那伯道无儿。
人都道威灵有验,
正直无私,
劝化的人心慈。
现如今神祠东岱岳新添一个速报司,
大刚来祸无虚至。
只要你恶事休行,
择其这善者从之。
婆婆,
你做甚么?
老的也,
我一阵急心疼,
你那里讨一杯儿酒来我吃。
你害急心疼,
我去那酒店里讨一蛊酒去咱。
哥哥,
俺这婆婆害急心疼呵,
对门那一家儿有这急心疼的药,
施舍与人,
你问他讨一服去。
是真个?
俺去对门讨一服儿急心疼药去来。
大清早起,
利市也不曾发,
这两个老的就来教化酒吃,
被我支他对门讨药去了。
便心疼杀他,
也不干我事。
我自前后执料去也。
自家陈德甫的便是。
过日月好疾也,
自从贾老员外买了那个小的,
今经可早二十年光景了。
老员外一生悭吝苦克,
今亡逝已过。
那小的长立成人,
比他父亲在日,
家私越增添了。
他父亲在日,
人都叫他做钱舍,
如今那小的仗义疏财,
比老员外甚的不同,
人都叫他做小员外。
老夫一向在他家上些帐目,
这几年间精神老惫,
只得辞了馆,
开着一个小小药铺,
施舍些急心疼的药。
虽则普济贫人,
然也有病好的,
酬谢我些药钱,
我老夫也不敢辞,
好将来做药本。
今日铺里闲坐,
看有甚么人来。
先生可怜见,
我那婆婆害急心疼,
说先生施的好药,
好汉不揣,
求一服儿咱。
老人家免礼。
有、有、有,
我这一服药与你那婆婆吃了,
登时间就好。
则要你与我传名,
我叫做陈德甫。
多谢了。
先生叫做陈德甫,
陈德甫……婆婆,
这陈德甫名和好熟也!
老的,
咱卖孩儿时做保人的,
不是陈德甫?
是真人。
我过去认他婆。
陈德甫先生,
原来你也这般老了也。
这老儿就来诈熟也。
【小桃红】你这般雪盔白发鬓如丝,
你说的是几时的话?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事。
兀那老的,
你那里人氏?
姓甚名谁?
你问我姓甚名谁那里人氏?
你因何认得老夫来?
说起来痛嗟咨。
常言道:闻钟始觉山藏寺,
这搭儿里曾卖了一个小厮。
你莫不是卖儿子的周秀才么?
我常记的你个恩人名字,
你还记得我赍发你那两贯钱么?
我怎敢便忘了你那周急济贫时?
秀才,
你欢喜咱。
你那孩儿贾长寿,
如今长立成人了也。
贾老员外好么?
老员外亡化过了也。
死的好,
死的好!
打俺孩儿的那妇人有么?
那婆婆早些死了也。
死的好,
死的好。
【鬼三台】则他这庞居士,
世做的亏心事,
恨不把穷民勒死。
满口假悲慈,
可曾有半文儿布施?
想他两贯钞强买俺孩儿时节,
还要与俺算饭钱哩。
空掌着精金响钞百万资,
偏没个寸男尺女为继嗣。
俺倒不如郭巨埋儿,
也强似明达卖子。
陈先生,
俺那长寿孩儿好么?
贾员外的万贯家财,
都是你的孩儿贾长寿掌把着,
人皆叫他做小员外哩。
陈先生可怜见,
着俺那孩儿来厮见一面,
可也好也?
你要见他,
待我寻他去。
自家贾长寿的便是。
自从泰安山烧香回来,
父亲亡逝过了,
如今营葬已毕,
无甚么事,
去望陈德甫叔叔走一遭。
叔叔,
我一径来望你也。
小员外,
你欢喜咱。
俺喜从何来?
我老实的说与你知。
你当初原不是贾老员外的儿子。
你父亲是周秀才,
偶在打员外家经过,
我是保见人,
将你卖与那员外为儿。
你今日长立成人,
现有你的一双父母在这里,
要与你相见。
我说兀的做甚,
二十年来把你瞒,
老夫说着尚心酸。
可怜你生身父母饥寒死,
直与陌路傍人做一般。
则这两个,
便是你的父亲母亲,
你拜他咱。
这是我父亲母亲?
住、住、住,
泰安神州,
我打的不是你来?
婆婆,
泰安神州打俺的,
不是这厮么?
俺认的,
他正叫做钱舍哩。
【调笑令】俺待和这厮,
厮扌果的见官司,
不俫,
俺只问你这般殴打亲爷甚意思?
无非倚恃着钱神,
把俺相轻视。
俺着实是不认的你。
噤声。
到今日呵,
可早知一家无二,
父子们厮见非同造次,
婆婆,
想他也只是个忤逆的孩儿。
端的怎生来?
老人家请息怒。
我告他去。
小员外,
似此怎了也?
叔叔,
你不知道,
我在泰安神州打了他来。
他如今要告我去,
我如今与他些东西,
买嘱他罢。
与他甚么东西?
我与他一匣子金银,
只买一个不言语。
怎么买个不言语?
他若不告我,
我便将这一匣子金银都与他;
若告我,
我拚的把这金银官府上下打点使用,
我也不见得便输与他。
小员外,
你放心,
我和他说去。
老人家,
你见这一匣子金银么?
那小员外要与你买个不言语。
怎生是买个不言语?
你若是不告他呵,
把这匣金银与你;
你若告他呵,
将这金银去官府上下打点使用,
他也没事。
两桩儿随你自拣去。
婆婆,
孩儿在泰安神州打俺时节,
他也不认得俺。
你个爱钱的老弟子孩儿。
将钥匙来打了这锁,
待我看这银子咱。
这银子上凿着"周奉记",
周奉记?
可不原是俺家的来!
怎生是你家的?
俺祖公公止叫做周奉记哩。
【幺篇】猛觑了这字,
是俺正明师,
想祖上留传到此时。
是儿孙合着俺儿孙使,
若不沙,
怎题着公公名氏!
贾员外,
贾员外,
亏了他二十年用心把钥匙,
也则是看守俺祖上的金赀。
闻得小员外认着了他亲爷亲娘,
我去看咱。
老人家,
你那婆婆害急心疼,
可好了么?
多谢哥哥,
俺婆婆好了也。
想起二十年前,
曾在你店里,
你不舍与我三蛊儿酒吃么?
小子没记性,
这远年的帐都忘了也。
孩儿,
你依着我者:陈德甫先生二十年前曾为你赍发俺两贯钞,
俺如今半这两个银子谢他。
我则是两贯钞,
怎好换你两个银子?
那贾老员外一生爱钱,
也不曾赚得这等厚利,
这个我老夫决不敢当。
【天净纱】若不是陈先生肯把恩施,
俺周荣祖争些和雪里停尸。
则这两贯钞俺念兹在兹,
常恐怕报不得你故人之赐,
又何须苦苦推辞。
多谢了老员外。
卖酒的哥哥,
我当日吃了你三蛊酒,
如今还你这一个银子。
这个小子也不敢受。
【秃厮儿】论你个小本钱茶坊酒肆,
有甚么大度量仗义轻施,
你也则可怜俺饥寒穷路不自支。
如今这银一个,
酬谢你酒三卮,
也见俺的情私。
这等,
小子收了,
多谢老员外。
孩儿,
这多余的银子,
你与我都散与那贫难无倚的。
可是为何?
这二十年来俺骂的那财主每多了也。
【圣药王】为甚么骂这厮,
骂那厮,
他道俺贫儿到底做贫儿。
又谁知彼一时,
此一时,
这家私原是俺家私,
相对喜孜孜。
父亲,
你孩儿都依你便了。
俺一家同到泰安神州回香去来。
【收尾】这的是贫穷富贵皆轮至,
老员外,
你笑甚来?
俺不笑别的,
笑则笑贾员外一文不使。
单为这口衔垫背几文钱,
险送了拽布拖麻孝顺子。
周荣祖,
你如今省悟了么?
这二十年光景,
你可都看见了也。
是那方神圣降临,
愚民不知,
乞赐指示。
吾神乃灵派侯是也。
你一行都跪着,
听吾神吩咐:想为人禀命生于世,
但做事不可瞒天地。
贫与富前定不能移,
笑愚夫枉使欺心计。
周秀才卖子受艰难,
贾员外悭吝贪财贿。
若不是陈德甫仔细说分明,
怎能够周奉记父子重相会。
题目穷秀才卖嫡亲儿男正名看钱奴买冤家债主
闲来仙观问希夷,
云满星坛水满池。
羽客不知何处去,
洞前花落立多时。
洛阳城里春光好,
洛阳才子他乡老。
柳暗魏王堤,
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
水上鸳鸯浴。
凝恨对残晖,
忆君君不知。
吾尝好奇,
古来草圣无不知。
岂不知右军与献之,
虽有壮丽之骨,
恨无狂逸之姿。
中间张长史,
独放荡而不羁,
以颠为名倾荡于当时。
张老颠,
殊不颠于怀素。
怀素颠,
乃是颠。
人谓尔从江南来,
我谓尔从天上来。
负颠狂之墨妙,
有墨狂之逸才。
狂僧前日动京华,
朝骑王公大人马,
暮宿王公大人家。
谁不造素屏?
谁不涂粉壁?
粉壁摇晴光,
素屏凝晓霜,
待君挥洒兮不可弥忘。
骏马迎来坐堂中,
金盆盛酒竹叶香。
十杯五杯不解意,
百杯已后始颠狂。
一颠一狂多意气,
大叫一声起攘臂。
挥毫倏忽千万字,
有时一字两字长丈二。
翕若长鲸泼剌动海岛,
欻若长蛇戎律透深草。
回环缭绕相拘连,
千变万化在眼前。
飘风骤雨相击射,
速禄飒拉动檐隙。
掷华山巨石以为点,
掣衡山阵云以为画。
兴不尽,
势转雄,
恐天低而地窄,
更有何处最可怜,
褭褭枯藤万丈悬。
万丈悬,
拂秋水,
映秋天;
或如丝,
或如发,
风吹欲绝又不绝。
锋芒利如欧冶剑,
劲直浑是并州铁。
时复枯燥何褵褷,
忽觉阴山突兀横翠微。
中有枯松错落一万丈,
倒挂绝壁蹙枯枝。
千魑魅兮万魍魉,
欲出不可何闪尸。
又如翰海日暮愁阴浓,
忽然跃出千黑龙。
夭矫偃蹇,
入乎苍穹。
飞沙走石满穷塞,
万里飕飕西北风。
狂僧有绝艺,
非数仞高墙不足以逞其笔势。
或逢花笺与绢素,
凝神执笔守恒度。
别来筋骨多情趣,
霏霏微微点长露。
三秋月照丹凤楼,
二月花开上林树。
终恐绊骐骥之足,
不得展千里之步。
狂僧狂僧,
尔虽有绝艺,
犹当假良媒。
不因礼部张公将尔来,
如何得声名一旦喧九垓。
落魄薛高士,
年高无白髭。
云中闲卧石,
山里冷寻碑。
夸我饮大酒,
嫌人说小诗。
不知甚么汉,
一任辈流嗤。
早晚更看吴苑月,
小斋长忆落西窗。
不知明夜谁家见,
应照离人隔楚江。
戚戚复戚戚,
送君远行役。
行役非中原,
海外黄沙碛。
伶俜独居妾,
迢递长征客。
君望功名归,
妾忧生死隔。
谁家无夫妇,
何人不离坼。
所恨薄命身,
嫁迟别日迫。
妾身有存殁,
妾心无改易。
生作闺中妇,
死作山头石。
掩泪别乡里,
飘飖将远行。
茫茫绿野中,
春尽孤客情。
驱马上丘陇,
高低路不平。
风吹棠梨花,
啼鸟时一声。
古墓何代人,
不知姓与名。
化作路傍土,
年年春草生。
感彼忽自悟,
今我何营营。
朝采山上薇,
暮采山上薇。
岁晏薇亦尽,
饥来何所为。
坐饮白石水,
手把青松枝。
击节独长歌,
其声清且悲。
枥马非不肥,
所苦常絷维。
豢豕非不饱,
所忧竟为牺。
行行歌此曲,
以慰常苦饥。
雨露长纤草,
山苗高入云。
风雪折劲木,
涧松摧为薪。
风摧此何意,
雨长彼何因。
百丈涧底死,
寸茎山上春。
可怜苦节士,
感此涕盈巾。
窈窕双鬟女,
容德俱如玉。
昼居不逾阈,
夜行常秉烛。
气如含露兰,
心如贯霜竹。
宜当备嫔御,
胡为守幽独。
无媒不得选,
年忽过三六。
岁暮望汉宫,
谁在黄金屋。
邯郸进倡女,
能唱黄花曲。
一曲称君心,
恩荣连九族。
栖栖远方士,
读书三十年。
业成无知己,
徒步来入关。
长安多王侯,
英俊竞攀援。
幸随众宾末,
得厕门馆间。
东阁有旨酒,
中堂有管弦。
何为向隅客,
对此不开颜。
富贵无是非,
主人终日欢。
贫贱多悔尤,
客子中夜叹。
归去复归去,
故乡贫亦安。
凉风飘嘉树,
日夜减芳华。
下有感秋妇,
攀条苦悲嗟。
我本幽闲女,
结发事豪家。
豪家多婢仆,
门内颇骄奢。
良人近封侯,
出入鸣玉珂。
自从富贵来,
恩薄谗言多。
冢妇独守礼,
群妾互奇邪。
但信言有玷,
不察心无瑕。
容光未销歇,
欢爱忽蹉跎。
何意掌上玉,
化为眼中砂。
盈盈一尺水,
浩浩千丈河。
勿言小大异,
随分有风波。
闺房犹复尔,
邦国当如何。
心亦无所迫,
身亦无所拘。
何为肠中气,
郁郁不得舒。
不舒良有以,
同心久离居。
五年不见面,
三年不得书。
念此令人老,
抱膝坐长吁。
岂无盈尊酒,
非君谁与娱。
揽衣出门行,
游观绕林渠。
澹澹春水暖,
东风生绿蒲。
上有和鸣雁,
下有掉尾鱼。
飞沉一何乐,
鳞羽各有徒。
而我方独处,
不与之子俱。
顾彼自伤己,
禽鱼之不如。
出游欲遣忧,
孰知忧有馀。
春旦日初出,
曈曈耀晨辉。
草木照未远,
浮云已蔽之。
天地黯以晦,
当午如昏时。
虽有东南风,
力微不能吹。
中园何所有,
满地青青葵。
阳光委云上,
倾心欲何依。
翠幄张天见未曾。
驼峰鹅掌出庖烹。
醉酣浑是迷天地,
但见尊前万点星。
人似玉,
酒如饧。
果盘簇饤不知名。
东风吹我三山下,
如在神霄上帝庭。
昔年居汉水,
日醉习家池。
道胜迹常在,
名高身不知。
欲依天目住,
新自始宁移。
生事曾无长,
惟将白接z5.
絮随风不拘管,
飞入洞房人不知。
画堂绣幕垂朱户,
玉炉销尽沈香炷。
半褰斗帐曲屏山,
尽日梁间双燕语。
美人睡起敛翠眉,
强临鸾鉴不胜衣。
门外秋千一笑发,
马上行人肠断归。
”近日风雅遗音多谱前贤名作,
因效颦云庭院深深,
正花飞零乱,
蝶懒蜂稀。
柳絮狂踪,
轻入房栊,
悄悄可有人知。
画堂镇日闲晴昼,
金炉冷、绣幕低垂。
梁间燕,
双双并翅,
对舞高低。
兰幌玉人睡起,
情脉脉、无言暗敛双眉。
斗帐半褰,
六曲屏山,
憔悴似不胜衣。
一声笑语谁家女,
秋千映、红粉墙西。
断肠处,
行人马上醉归。
轩辕铸镜谁将去,
曾被良工泻金取。
明月中心桂不生,
轻冰面上菱初吐。
蛟龙久无雷雨声,
鸾凤空踏莓苔舞。
欲向高台对晓开,
不知谁是孤光主。
蜀山西南千万重,
仙经最说青城峰。
青城嶔岑倚空碧,
远压峨嵋吞剑壁。
锦屏云起易成霞,
玉洞花明不知夕。
星台二妙逐王师,
阮瑀军书王粲诗。
日落猿声连玉笛,
晴来山翠傍旌旗。
绿萝春月营门近,
知君对酒遥相思。
上方清净无因住,
唯愿他生得住持。
只恐无生复无我,
不知何处更逢师。
湛露尧蓂一叶新宝筵祥霭丽仙宸三元同降天王节万国均瞻化日春第一折之官逢盗旃檀紫竹隔凡尘,
七宝浮屠五色新。
佛号自称观自在,
寻声普救世间人。
老僧南海普陀洛伽山七珍八宝寺紫竹旃檀林居住,
西天我佛如来座下上足徒弟。
得真如正遍知觉,
自佛入涅槃后,
我等皆成正果。
涅槃者,
乃无生无死之地。
见今西天竺有《大藏金经》五千四十八卷,
欲传东土,
争奈无个肉身幻躯的真人阐扬。
如今诸佛议论,
着西天毗庐伽尊者托化于中国海州弘农县陈光蕊家为子,
长大出家为僧,
往西天取经阐教。
争奈陈光蕊有十八年水灾,
老僧已传法旨于沿海龙王随所守护,
自有个保他的道理。
不因三藏西天去,
那得金经东土来。
几年积学老明经,
一举高标上甲名。
金牒两朝分铁券,
玉壶千尺倚冰清。
下官姓陈名萼,
字光蕊,
淮阴海州弘农人也。
妻殷氏,
乃大将殷开山之女。
下官自幼以儒业进身,
一举成名,
得授洪州知府。
欲待携家之任,
争奈夫人有八个月身孕。
知会已去了,
不敢迟留,
来到江口百花店上,
暂停一二日,
寻个稳当船儿,
却往洪州去。
夫人,
夜来我买得一尾金色鲤鱼。
欲要安排他,
其鱼忽然眨眼。
我闻鱼眨眼必龙也,
随即纵之于江去了。
相公说的是也。
咱着王安去觅船,
明日早行。
【仙吕】【赏花时】放鱼的都言子产良,
射虎的皆称周处强。
你之任到他乡,
买得活鱼尚不忍坏,
今恩足以及禽兽矣。
百姓行必有个主张,
咱两个携手上河梁。
自家姓刘名洪,
专在江上打劫为活。
我虽然如此,
不曾做歹勾当。
不敢大街走,
则向小巷闯。
小心怕官府,
不做歹勾当。
门外卖私盐,
院后合私酱。
做些小经营,
不做歹勾当。
撑船载商贾,
江水正浩荡。
见财便生心,
命向江中丧。
只是这几般,
不做歹勾当。
算命买卦,
合有一拳财分,
有个好媳妇分,
不知这姻缘在那里?
打当下船,
看有甚人来?
相公夫人着我觅一个船,
我是第一个仔细的。
这江边有一只船,
梢公在那里?
俺相公除洪州知府,
带夫人上任去。
我看你也是本分人,
你肯去么?
天那,
这拳财在这里了。
小人正是洪州人,
在这里专载客商官长郎中。
你作成小人,
小人到那里,
有好公事,
我来投奔你。
咱一同去来。
俺在这酒务儿里等着王安觅船去,
怎生不见来?
此一行,
奈妾有八个月身孕,
惟恐路上艰难。
夫人放心,
吉人自有天相。
到这里也没奈何了。
【仙吕】【点绛唇】从离乡闾,
到于此处,
千余路。
水涌山铺,
掩映着白蘋渡。
【混江龙】这里有船无路,
玉骢不惯识西湖。
乡关何处?
烟景模糊。
一片锦帆云外落,
千重绣岭望中舒。
江声汹涌,
风力喧呼,
犹怀着千古英雄怒。
这山见几番白发,
这水换几遍皇都。
打酒来。
路途上少饮。
世间万事,
惟酒消除。
【油葫芦】你道是万事无过酒破除,
你不曾读《大禹谟》?
禹恶旨酒而好善言,
进来的美酒禁入皇都。
你今日白衣应举思高步,
恰便似黄鹂出谷迁乔木。
今日受三品职,
全凭你满腹书。
布衣中跳到洪州路,
倒不如借住在步兵厨。
【天下乐】你恨不得解珮留琴当剑沽,
全不学三闾楚大夫,
叹独醒满朝都是酒徒。
习池边颓了季伦,
竹林中迷了夷甫。
这两个好饮的君子,
到如今,
播清风一万古。
这梢公是洪州人,
至本分,
俺雇他船去。
好个梢子。
这人敢不中?
小人眼里识人,
夫人放心。
【村里迓鼓】听了他语言无味,
觑了他面色可恶!
夫人,
你多事,
你是汉时许负?
我虽不是汉时许负,
端详了是个不良人物。
你看他胁肩谄笑,
趋前退后,
张皇失错。
夫人,
我认得人。
聪明的王伯当,
不妨事。
糊突了裴闻喜,
休送了孤寒鲁义姑,
恁堤防着船到江心漏苦。
【元和令】料心肠似蝎毒,
看眼脑似狼顾。
娘子,
灰头草面不打扮,
偿或江上遇着相知朋友,
怎生厮见?
路途中何须用巧妆梳,
金凤翘珠络索?
却不道周亡殷破越倾吴,
都则因美艳妹。
【上马娇】想当日妲己又俗,
褒姒又愚。
西子有妖术,
累朝把家邦来误。
可正是,
美女累其夫。
【幺】他每送了百二山河壮帝居,
愿及早到洪都。
俺三口别无眷属,
无金无玉,
有官有禄。
受天子御前除。
【游四门】除俺做洪州知府教风俗,
小人正是本处人。
你正是本乡居。
着殷勤相公亲抬举,
免税脱丁夫。
咱两口,
都不会说嚣虚。
多谢夫人。
禀老爷,
好顺风,
请早些下船罢。
不免扯起篷来。
【胜葫芦】则见他风顺帆开船去速,
更疾似马和车。
俺歹煞是洪州民父母,
你怎敢推前抢后,
你来我去?
夫人,
才下船要利市,
饶他初犯罢。
相公说那里话。
常言道君子断其初。
王安那里?
我眼里认得人,
夫人。
来到大姑山脚下。
相公,
你前生少欠我的。
你的家缘过活妻子,
都是我受用。
明年这早晚是你的死忌。
你死了呵,
我与你追荐,
累七念经□□□个慈悲的好人。
那梢子,
我与你有甚冤仇,
害我性命?
这里呵,
放你不过了。
【后庭花】这厮去绿杨堤停了棹橹,
黄芦岸持着刀斧。
红蓼滩人踪少,
白蘋渡船舰疏。
阁不住泪如珠,
他把他头梢揪住。
风悄悄水声幽蒲苇枯,
云漭漭碧天遥雁影孤,
冷清清露华浓月色浮,
明朗朗银河现星斗铺。
【青哥儿】呀!
急煎煎无一个亲人相护,
紧邦邦扯住了衣服,
哎,
你个粪土之墙不可木亏,
又无甚钱物。
杀坏他身躯,
倾陷了俺儿夫,
强要他媳妇。
天意何如?
人命何辜?
哎!
你个柳盗跖哥哥忒心毒,
怎下得浪淘淘流将他去?
我单为你坏了你丈夫,
你肯与我为妻,
我将你丈夫宣命,
依旧做洪州府尹,
你依旧做夫人。
倘若不从,
一刀两段。
我死不争,
争奈有八个月身孕,
未知是男是女,
久以后丈夫冤仇,
着谁人报得?
罢、罢、罢我且暂时随顺了他,
待分娩之后,
再作区处。
兀那刘洪,
我随顺你,
则要你依我两件事:等我分娩了身孕,
男儿三年孝满,
恰好孩儿三岁,
我便和你做夫妻。
好、好,
且到晚夕商量。
刘洪生平愿足也。
【尾声】拆散了美满并头莲,
接上这热莽连枝树,
你愿足咱心未足。
鸱枭难和莺燕侣,
厕坑里蛆怎和你似水如鱼。
若是到洪都,
佥押文书,
甚的是六案须知和裣目?
这一个屈死的风流丈夫,
偷生的愚痴拙妇,
谁想俺死和生的夫妇到头疏?
第二折逼母弃儿误入尘寰醉碧桃,
泾阳宫殿冷鲛绡。
不因子产行仁政,
难免公厨银镂刀。
小圣南海小龙,
为赴分龙宴饮酒醉了,
化作一尾金色鲤鱼,
卧于沙上,
被渔人获之,
卖于百花店。
有陈光蕊者,
买而放之于江,
此恩未尝报得,
不想此人被水贼刘洪推在水中,
又有观音法旨,
令某等水神随所守护。
被小圣救入水晶宫殿,
待十八年后,
复着他夫妻父子团圆。
渔翁市上卖金鳞,
放我全身入海津。
其子剑诛无义汉,
我将金赠有恩人。
垂垂金带挂银鱼,
那识前朝史共书。
公事问明如彻底,
一生只怕问穿窬。
自从劫杀陈光蕊,
我将他官诰之任。
本妇生得个孩儿,
我想要这贼种怎么?
我在这江边住坐,
若有些跷蹊,
不是好事,
必须斩草除根,
春到萌芽不发。
夜来观音法旨云:毗庐伽尊者今日有难,
分付巡海夜叉,
沿江水神,
紧紧的防护者。
自从被贼徒坏了男儿,
我得了个孩儿,
今朝满月,
贼汉逼临我抛在江里。
待不依来,
和我也要杀坏。
我死了呵,
谁与我男儿报仇?
则索依着他。
儿呵,
也是我出于无奈。
【中吕】【粉蝶儿】满腹离愁,
诉苍天不能答救,
俺一家儿和你有甚冤仇?
淹杀我儿夫,
奸淫他媳妇,
又待废他亲生的骨肉。
那贼汉劣心肠火上浇油,
不依从恐遭毒手。
【醉春风】烧一陌断肠钱,
酹三杯离恨酒。
滔滔雪浪大江中,
陈光蕊呵,
你魂灵儿敢有、有!
我有一个大梳匣,
将孩儿安在里面,
将两三根木头儿,
将蔑子缚着,
可以浮将去。
匣子里安藏,
水波边抛弃,
陈光蕊呵,
你在那浪花中等候。
【迎仙客】心肝浑似摘,
我泪点卒难收,
将这乳食儿再三滴入口。
若流过蓼花滩,
芦叶洲,
休着当住石头,
天那,
则愿得渔父每争相救。
我将金钗两股,
约重四两,
缚在孩儿身上。
长江大海龙神圣众,
可怜孤子咱!
【石榴花】愿龙神保佑莫迟留,
休着鱼鳖等闲瞅。
鼋鼍蛟蜃莫追逐,
到瓜州渡口,
有人亲救。
对天祷告还生受,
保护得他速见东流。
金钗两股牢拴就,
抵多少骑鹤上扬州。
【斗鹌鹑】恁娘那里望眼将穿,
俺儿大灵魂儿尚有。
儿呵,
则愿得性命完全,
精神抖擞。
恰便似红叶儿飘香出御沟,
淹淹地伴野鸥。
俺孩儿身向低行,
谁肯道恩从亡流?
我将衫儿摅下一块来,
咬破我小拇指尖,
写着孩儿生月年纪,
仁者怜而救之。
【上小楼】咬破我这纤纤指头,
一任淋淋血溜。
摅一缕白练,
写两行红字,
赴万顷清流。
将匣缝儿塞,
匣盖儿缚,
包袱儿紧扣,
我须关防得宋水屑不漏。
【幺】虽然是木漆匣,
看承做竹叶舟。
则要稳稳当当,
渺渺茫茫,
荡荡悠悠。
天地祚,
祖宗扶,
神明相祐,
但活得几岁也罢,
谁敢望赛锾铿般百千长寿?
不撇下,
则管在那里怎么?
【十二月】他那里呱呱叫吼,
我这里急急抽头。
将匣子轻抬手,
近着这沙岸汀洲。
哭声哀猿闻肠断,
匣影孤鱼见应愁。
【尧民歌】儿呵,
趁着这一江春水向东流,
离子上源头则愿你有下场头。
蒹葭寒水泛轻鸥,
恰便似杨柳西风送行舟。
休则管逼逐,
别离几样忧,
如摘下心肝上肉。
【般涉调】【耍孩儿】淹淹直向江心溜,
揾泪血凝眸早去久。
普天上似我的有几人愁,
望孩儿恨不的也化做石头。
心如快鹞拖着线,
身似游鱼吞了钩。
泪滴满江妃袖,
儿呵,
飘飘荡荡,
娘呵,
切切忧忧。
【幺】咽不下心内苦,
遮不了脸上羞。
怀耽十月干生受,
一个赤子入井谁人救?
一个红粉迸波那个瞅?
今日肉落在猫儿。
做儿的花飘泛水,
做娘的几时得叶落归秋。
【尾声】跛弓鞋恰转身,
回胭领再瞬眸。
这一个锁离愁的匣子儿索是劳台候,
望着那流水斜阳路儿上走。
第三折江流认亲圣僧罗汉落水。
水卒,
你与我腾云驾雾,
扛抬到金山寺前去者。
新妇矶头眉黛愁,
女儿浦口眼波秋。
青箬笠前无限事,
绿蓑衣底一时休。
天明也,
俺打鱼去来。
呀!
兀那沙滩上火起,
向前去看咱。
元来是一个匣儿,
里面不知甚么东西?
且待我打开来看。
呀!
是一个小孤儿,
不知是何妖怪?
将去见长老去来。
一住金山十数春,
眼前景物逐时新。
长江后浪催前浪,
一替新人换旧人。
老僧丹霞禅师,
乃庐山五祖之弟子,
在于金山一住数年。
昨日伽蓝相报,
有西天毗庐伽尊者,
今日早至。
分付知客侍者,
撞钟焚香迎接者。
今早小人打鱼,
见沙滩焰起,
去看时,
却是个漆匣儿,
内有一个小孩儿,
与长老看,
莫不是妖精怪物么?
将来看,
好个孩儿。
寒光闪烁,
异香馥人。
内有金钗二股,
血书一封,
上写道:"殷氏血书。
此子之父,
乃海州弘农人也,
姓陈名萼,
字光蕊。
官拜洪州知府。
携家之任,
买舟得江上刘洪者,
将夫推堕水中,
冒名作洪州知府。
有夫遗腹之子,
就任所生。
得满月,
贼人逼迫,
投之于江。
金钗二股,
血书一封。
仁者怜而救之。
此子贞观三年十月十五日子时建生。
别无名字,
唤作江流。
"呀!
十一月十五日投之于江,
今日是十六日,
况值寒冬天道,
一夜至此,
岂非异人乎?
必伽蓝所报者是也。
渔翁,
这金钗与恁,
将去买酒吃。
寺外山前人家,
新没了孩儿的娘母有乳者,
我将盘缠去,
与老僧抬举者。
老僧将此血书藏下,
待此子成人,
着他寻亲报仇雪恨者。
念佛修行去诵经,
谁知处处有神明。
平生不作亏心事,
半夜敲门不吃惊。
自从害了陈光蕊,
冒任一年,
便动了残疾致仕。
本在江边住坐,
放债为活。
那人心已死了,
他又无些枝叶,
这件事稳稳当当了。
他常劝我看经作善事,
我也依着他,
他也敬重我。
我本不曾在他行做歹勾当。
城内寻几个相知,
饮酒去也。
白发萧萧两鬓边,
青山绿水即依然。
人生何异南柯梦,
捻指光阴十八年。
老僧丹霞是也。
自幼收得江流儿,
七岁能文,
十五岁无经不通,
本宗性命,
了然洞彻。
老僧与他法名玄奘。
玄者妙也,
奘者大也,
大得玄妙之机,
是以名曰玄奘。
今年十八岁!
提调满寺大众。
夜来伽蓝报云:"此子时节到也。
当报仇雪恨去。
"唤玄奘来!
小僧玄奘是也。
师父呼唤,
须索走一遭。
玄奘,
你今年几岁也。
小僧那里得知?
今年说道十八岁也。
你姓甚么?
小僧自幼师父抬举,
知他姓甚么?
今年时节到了。
我对你说:你父亲姓陈名萼,
字光蕊,
海州弘农人也。
应举及第,
得洪州太守之职。
母殷氏怀妊你八个月,
携家之任,
江上遇贼刘洪,
将你父亲推堕水中,
将你母亲为其妻子,
冒任洪州知府。
就任所生你。
方及满月,
贼汉逼迫,
将你投之于江。
汝母咬破指尖,
修血书一封,
上写着你年月。
打鱼的江上拾得个匣儿,
匣儿内藏着你。
我收留,
长成十八岁也,
合报父母之仇去。
从头一一记者,
你可去先报了生身的慈亲,
却来报养身的师父。
孩儿呵,
我从头细说根由,
你须当用意追求。
不争你一时气死,
谁报你父母的冤仇?
则就今日与你收拾盘缠,
便索登程。
只是一件,
那厮在彼处十八年,
广有手足。
寻见你母亲,
星夜回来,
老僧和你去。
若非吾师抬举,
玄奘焉有今日?
此恩生死难忘。
则就今日脚跟高系鹭鸶腿,
纸被牢拴蜘蛛腰。
望插竿吃饭,
听钟鼓打眠。
便往洪州走一遭。
玄奘去了。
老僧从今后,
伏枕朝朝生去梦,
倚栏日日盼归舟。
自从抛弃了孩儿,
屈指早十八年也。
这贼汉也吃我降伏那性下来,
每日入城饮酒,
今日又去也。
我这几日耳热眼跳,
神思不安,
不知为何?
则因思想丈夫与孩儿,
恹恹成病。
几时是我不烦恼的日子也?
痛杀我也。
儿呵,
【商调】【集贤宾】你趁着那碧澄澄大江东去得紧,
如失却宝和珍。
白日里鱼行虾队,
到晚来鹭友鸥群。
黑蒙蒙翠雾连山,
白漭漭雪浪堆银。
则俺那跳龙门的丈夫转世稳便,
重生上八岁为人。
目穷明月渡,
肠断碧天云。
【逍遥乐】倚危楼高峻,
瞑眩药难痊,
志诚心较谨。
来到洪州。
问人来,
旧太守陈光蕊家,
在江边黑楼子内便是。
惭愧,
有他呵便,
有我的母亲。
来到也,
这个便是。
我叫一声:阿弥陀佛。
见一个小沙弥来往踅开门,
叫一声阿弥陀佛心意全真。
策杖移踪似有因,
恰便是塑来的诸佛世尊。
师父,
俺家里斋来。
有布施么?
有做袈裟的绸绢,
供佛像的斋粮,
御严寒的衲裙。
娘子难消。
师父从那里来?
我从金山寺来。
金山寺至此,
几日可到?
风顺二十日可到,
风不顺一月可到。
那金山寺是大刹,
万众可容。
自来说金山寺是个大刹所在。
【金菊香】金山来此二三旬,
宝殿能容千万人。
问讯向前礼数勤,
觑了他清气逼人,
恰便是一溪流水彻云根。
这和倘好似我陈光蕊男儿也呵!
【梧叶儿】眉眼全相似,
身材忒煞真,
霞脸绛丹唇,
莫不是石上三生梦,
天台一化身?
我心下自如亲。
师父,
你法算多少了?
小僧年一十八岁也。
俺孩儿在时,
也一十八岁。
儿呵,
你随着十八年波翻浪滚。
师父,
你几年上出家来?
俗姓甚?
有亲也无亲?
【醋葫芦】我问你何处是家?
那个是亲?
几年上落发做僧人?
出母胞胎,
便做僧人。
出胞胎便怎生离世尘?
也是你前生有分,
便是离母腹中出家,
也须索有你爷娘。
与我从头一一说缘因。
我父姓陈,
母姓殷。
【幺】他道是父姓陈,
母姓殷。
为官为吏是当军?
我父亲任洪州太守。
几年上此间来治民?
贞观三年八月间,
被贼人劫杀在江中了也。
则一句道的我心迷眼晕,
他道是江上遇着强人。
你怎生得活来?
小僧其时在母腹中八个月。
你如何知道来?
小僧那里知道!
俺师父丹霞禅师说:金山下打鱼的拾得一漆匣,
内有金钗二股,
血书一封。
长老收留抬举,
七岁读书,
十五岁通经,
今年十八岁,
着我来洪州寻母亲。
【幺】听说绝口内词,
扫除了心上尘。
幽幽的顶门上去了三魂,
元来是仁流儿远乡来认亲。
娘子,
好要便宜也,
我怎生是恁孩儿?
是小的每言多语峻,
告吾师心下莫生嗔。
师父,
你休怒。
你那血书,
曾将来么?
我偌多田地来,
指甚么为题?
你有血书,
我有抄的墨书。
你听我念"此子之父,
乃海州弘农人也,
姓陈名萼,
字光蕊,
官拜洪州知府。
携家之任,
买舟得江上刘洪者,
将夫推堕水中,
冒名作洪州知府。
有夫遗腹之子,
就任所生。
得满月,
贼人逼迫,
投之于江。
金钗二股,
血书一封。
仁者怜而救之。
此子贞观三年十月十五日子时建生。
别无名字,
唤作江流。
"【幺】尘昏了老绢帛,
金黄了旧血痕。
这的是一番提起一番新,
与我那十八年的泪珠都征了本。
善和恶在乎方寸,
恰便似花开枯树再逢春。
孩儿,
这贼手足较多,
休中他的机关。
我收拾盘缠就下船。
星夜回金山寺去,
请师父引你来,
报仇雪恨。
【仙吕】【后庭花】我这里收拾下金共银,
则要你早分一个冤与恩。
俺孩儿经卷能成事,
陈光蕊呵,
你说甚文章可立身?
莫因循,
疾忙前进。
下水船风力稳,
报仇心如箭紧,
去程忙似火焚。
【柳叶儿】我又想当年时分,
哭啼啼送你到江滨。
今日个蒲帆百尺西风顺,
休辞困,
暂劳神,
天那,
谁承望血修书弄假成真?
则就今日拜辞母亲,
便回金山寺去也。
孩儿去了。
恐贼汉回来,
我且入内去。
【商调】【浪里来】才得见掌上珍,
又提起心头闷。
今宵何处去安身?
明日里风波可又无定准。
眼睁睁看的他有家难奔,
空着我断肠人送断肠人。
第四折擒贼雪仇尧舜遗风此日回,
民逢贞观乐悠哉。
半生功入千年史,
五马官因七步才。
小官虞世南。
方今唐太宗皇帝即位,
贞观二十一年,
小官官拜翰林应奉。
为江上鼠贼伤人,
御笔点差我为洪州太守。
今日升堂坐衙,
看有甚么人来。
老僧离了金山寺,
和玄奘来至洪州。
洪州太守虞世南和老僧有一面之交,
引着玄奘告状去。
久不见尊师颜范,
今日从何而至?
老僧自金山来,
有事干渎相公。
有甚事?
此僧是老僧的弟子。
其先海州弘农人也,
父姓陈名萼,
字光蕊,
母殷氏,
贞观三年除本处太守。
彼时此子在母腹中八个月,
江上被水贼刘洪将父推之于江,
将其母收之,
冒名之任。
此子在此间生得满月,
贼令投于江内,
一夜流至金山。
老僧夜得异梦,
明早渔者获而献于寺中。
匣内有殷氏血书一封,
记其子之年月日时。
老僧衰怜,
令山下人家抬举,
七岁入寺读书,
十五岁通经忏,
今年十八岁。
老僧对他说破前因,
行脚至此,
寻着他母亲。
此贼尚在,
特来告相公,
与这孩儿做主咱。
某为水贼兴发,
御笔点差本处为太守。
城边有贼不知,
要我怎么?
老僧一一言罢,
下官细细详听。
疾忙唤当厅祗候,
快去点门外弓兵。
不用枪刀显露,
则将暗器潜行。
拿将贼汉到官,
按律法明正典刑。
夜来酒多了几杯,
今日身子困卷,
起不来。
娘子,
你熬些粥汤儿与我吃。
孩儿去经两月,
音信不闻。
这贼汉害酒在家,
若来时正好。
谁想有今日也呵?
【双调】【新水令】则俺那困龙儿须有上天时,
成了我报冤仇丈夫之志。
寸心浑似火,
两鬓渐成丝。
往常时我貌比花枝,
体若凝脂,
今日个裙掩过两三祬。
夜来灯花爆,
今日灵鹊噪。
孩儿敢待来也。
【驻马听】鹊噪花枝,
报仇恨的孩儿敢来到此。
龙蟠泥滓,
受辛勤娘母困于斯。
这贼汉孽罐儿满了,
想天公不受半分私,
则怕阎王注定三更死,
这厮怎能勾亡正寝、全四肢?
少不得一刀两段诛在都市。
娘子,
我也无歹处,
你救我咱。
【雁儿落】神道般官吏使,
虎狼般公人至。
到官休说你的事出来,
我也是有情分的人。
我不申口内言,
你自想心间事。
长老放心,
拿将此贼来。
妾身殷开山之女,
被此贼所害,
相公已知了也。
【得胜令】长老便是正名师,
那得小和尚来告状,
他是谁?
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
这个是江流的小孩儿。
今日个死草重交翠,
残花再发枝。
当时,
已趁英雄志,
你不索寻思,
则要你填还俺夫婿死。
大人问刘洪端的,
小人专在江边做贼。
见财物便去伤人,
那管他东西南北。
陈光蕊运蹇时乖,
着王安雇咱船只。
一见他媳妇丰姿,
又爱他钱财段匹。
将主仆命丧江心,
把媳妇与咱配匹。
冒宣命竟到洪州,
做太守全无人识。
三个月生下江流,
逼他向江中弃掷。
不期死里逃生,
今日与咱对敌。
江流儿,
你为亲爷害晚爷,
这供状桩桩是实。
孤即引此贼,
直至大江水。
尖刀剖其腹,
俘献陈光蕊。
维贞观二十一年春三月朔日,
男玄奘谨以清酌庶羞,
致祭于亡考洪州知府府君之灵曰:人之父母,
皆得供养。
嗟我亡考,
一无所向。
孤子为僧,
复仇江上。
母氏归宁,
父魂飘荡。
斩贼献俘,
不胜悲怆。
江风萧萧,
江水荡漾。
涤牲在俎,
置酒于盎。
府君有灵,
来兹昭降。
哀哉尚飨。
【川拨棹】江上设灵祠,
用三牲作祭祀。
浪卷风嘶,
风袅杨枝。
哑,
孩儿,
远远望见江面上,
是你父亲的灵魂来了。
这就是我父亲?
鬼吏参差,
簇捧着屈死的孤穷秀士。
十八年霜雪姿,
我苍颜他似旧时。
哑,
异哉!
这是陈光蕊?
有鬼!
有鬼!
我不是鬼!
我不是鬼!
既不是鬼,
请上涯来,
相公,
你被刘洪推在水中,
怎生得活来?
我曾买鱼眨眼,
放之于江,
因此龙王养我在水晶宫内十八年。
观音佛旨,
着我回于阳世。
这小和尚是谁?
就是你孩儿,
今日来报仇雪恨。
【七兄弟】他说罢口内词,
官人每三思,
一个个痛嗟咨。
众官见老僧么?
长安城中,
今夏大旱。
可着玄奘赴京师,
祈雨救民。
我佛有五千四十八卷《大藏金经》,
要来东土,
单等玄奘来。
虞太守听我叮咛:依老僧国祚安宁。
陈光蕊全家封赠,
唐三藏西天取经。
云头上显出白衣衣,
市廛间诛了绿林儿,
贼巢中趁了红裙志。
【梅花酒】都赖着佛旨,
水府内为师,
早地上当时,
尘世上官司。
那海龙王报救命恩,
小和尚说因缘事。
上八年离城市,
离城市到龙祠,
到龙祠住偌时,
住偌时再回之。
【收江南】呀!
今日个大官司输与小孩儿,
小孩儿亏杀老禅师,
老禅师慧眼识天时。
观音佛法旨,
着取西天经卷到京师。
正名贼刘洪杀秀士老和尚救江流观音佛说因果陈玄奘大报仇
夕照临窗起暗尘,
青松绕殿不知春。
君看白发诵经者,
半是宫中歌舞人。
玉阑干外重帘晚。
流云欲度长天远。
花草不知名。
春来各自春。
绿鞍游冶客。
何处垂杨陌。
不信不归来。
海棠花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