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秋霁,
云横旷野,
浪拍孤堞。
柔橹悲声顿发。
骊歌恨曲未阕。
念一寸回肠千缕结。
柳条在、忍使攀折。
但怅惘章台路多少,
相思拚愁绝。
凄切。
去程浩渺空阔。
奈断梗孤蓬,
西风外、蔌蔌残吹咽。
应暗为行人,
伤念离别。
泪波易竭。
凝怨怀、羞睹当时明月。
烟浪无穷青山叠。
鱼封远、雁书渐歇。
甚时合、金钗分处缺。
谩飘荡、海角天涯,
再见日,
应怜两鬓玲珑雪。
传警千门寂,
南效彩仗回。
但惊龙再见,
谁识日双开。
德泽施云雨,
恩光变烬灰。
阅兵貔武振,
听乐凤凰来。
候刻移宸辇,
尊时集观台。
多惭远臣贱,
不得礼容陪。
迟日侵阶,
和风入户,
朱弦欲奏还倦。
一幅鸾笺,
五云飞下,
赐予内家琴苑。
音随指动,
犹仿佛、虞薰再见。
妙处谁能解心,
和平自无哀怨。
猩罗帕封古洗,
有龙涎、渗花千片。
骤睹瑶台清品,
眼明如电。
爇白桐窗竹几,
渐缕缕腾腾细成篆。
就祝金闺,
天长地远。
飞云骤雨。
草草成睽阻。
寸肠结尽千千缕。
别离谁是没,
惟我于中苦。
最苦是,
看奴未足抛奴去。
一句临岐语。
忍泪奴听取。
身可舍,
情难负。
纵非瓶断绠,
也是钗分股。
再见了,
知他似得如今否。
露簟荻竹清,
风扇蒲葵轻。
一与故人别,
再见新蝉鸣。
是夕凉飚起,
闲境入幽情。
回灯见栖鹤,
隔竹闻吹笙。
夜茶一两杓,
秋吟三数声。
所思渺千里,
云外长洲城。
汉水碧于天,
南荆廓然秀。
庐罗遵古俗,
鄢郢迷昔囿。
幽奇无得状,
巉绝不能究。
兴替忽矣新,
山川悄然旧。
斑斑生造士,
一一应玄宿。
巴庸乃嶮岨,
屈景实豪右。
是非既自分,
泾渭不相就。
粤自灵均来,
清才若天漱。
伟哉泂上隐,
卓尔隆中耨。
始将麋鹿狎,
遂与麒麟斗。
万乘不可谒,
千钟固非茂。
爰从景升死,
境上多兵候。
檀溪试戈船,
岘岭屯贝胄。
寂寞数百年,
质唯包砾琇.上玄赏唐德,
生贤命之授。
是为汉阳王,
帝曰俞尔奏。
巨德耸神鬼,
宏才轹前后。
势端唯金茎,
质古乃玉豆。
行叶荫大椿,
词源吐洪溜。
六成清庙音,
一柱明堂构。
在昔房陵迁,
圆穹正中漏。
繄王揭然出,
上下拓宇宙。
俯视三事者,
騃騃若童幼。
低摧护中兴,
若凤视其鷇.遇险必伸足,
逢诛将引脰。
既正北极尊,
遂治众星谬。
重闻章陵幸,
再见岐阳狩。
日似新刮膜,
天如重熨绉。
易政疾似欬,
求贤甚于购。
化之未期年,
民安而国富。
翼卫两舜趋,
钩陈十尧骤。
忽然遗相印,
如羿卸其彀。
奸幸却乘衅,
播迁遂终寿。
遗庙屹峰崿,
功名纷组绣。
开元文物盛,
孟子生荆岫。
斯文纵奇巧,
秦玺新雕镂。
甘穷卧牛衣,
受辱对狗窦。
思变如易爻,
才通似玄首。
秘于龙宫室,
怪于天篆籀。
知者竞欲戴,
嫉者或将诟。
任达且百觚,
遂为当时陋。
既作才鬼终,
恐为仙籍售。
予生二贤末,
得作升木狖。
兼济与独善,
俱敢怀其臭。
江汉称炳灵,
克明嗣清昼。
继彼欲为三,
如醨如醇酎。
既见陆夫子,
驽心却伏厩。
结彼世外交,
遇之于邂逅。
两鹤思竞闲,
双松格争瘦。
唯恐别仙才,
涟涟涕襟袖。
九日黄花,
渊明之后,
谁当汝俦。
记龙山昨夜,
寒泉九井,
帽轻似叶,
髯戟如虬。
庚扇西风,
孔林落照,
银海横波十二楼。
闲笑道,
那华亭上蔡,
再见何由。
人生似我何求。
算惟有高人高处游。
笑如今别驾,
前时方外,
尘埃半百,
岁月如流。
如此连墙,
今年不见,
一首犹胜万户侯。
偷闲好,
便明朝有约,
莫莫休休。
传警千门寂,
南郊彩仗回。
但惊龙再见,
谁识日双开。
德泽施云雨,
恩光变烬灰。
阅兵貔武振,
听乐凤凰来。
候刻移宸辇,
遵时集观台。
多惭远臣贱,
不得礼容陪。
楔子小人汴梁曹州人氏,
姓周名荣祖,
字伯成。
浑家张氏,
孩儿长寿。
小生先世广有家财,
因祖父周奉记敬理释门,
盖起一所佛院,
每日看经念佛,
祈保平安。
至我父亲,
一心只做人家,
为修理宅舍,
这木石砖瓦,
无处取办,
遂将那所佛院尽毁废了。
比及宅舍工完,
我父亲得了一病,
百般的医药无效,
人皆以为不信佛教之过。
我父亲亡后,
家私里外,
都是小生掌把。
小生学成满腹诗书,
现今黄榜招贤,
开放选场。
大嫂,
我待要应举走一遭去,
你意下如何?
秀才,
不知好着俺领了长寿孩儿,
一路同去么?
这也使的。
大嫂,
有俺那祖财,
携带不去,
且埋在后面墙下,
房廊屋舍着行钱看守着。
俺和你带了孩儿,
上朝取应去,
但得一官半职,
改换家门,
可不好也!
既如此,
便当收拾行李,
随你同去则个。
大嫂,
想俺祖上信佛,
俺父亲偏不信佛,
到今日都有报应也呵!
【仙吕】【赏花时】积善存仁为第一,
暗室亏心天地和。
则俺这家豪富是祖先积,
只为他施仁布德,
也则要博一个孝子和贤妻。
【幺篇】可不道湛湛青天不可欺,
举意之前悔后迟。
空内有神祗,
俺父亲呵!
不合兴心儿拆毁,
今日个客路里怨他谁!
第一折赫奕丹青庙貌隆,
天分五岳镇西东。
时人不识阴功大,
但看香烟散满空。
吾神乃东岳殿前灵派侯是也。
想东岳泰山者,
乃群仙之祖,
万峰之尊,
天地之孙,
神灵之祚,
在于兖州地方。
古有金轮皇帝,
妻乃弥轮仙女,
夜梦吞二日,
觉而有孕,
所生二子,
长曰金虹氏,
次曰金蝉氏。
金虹氏乃东岳圣帝是也。
圣帝在长白山有功,
封为古岁太岳真人,
汉明帝时封为泰山元帅,
管十八地狱七十四司生死之期。
自尧舜禹汤周秦汉魏,
则有都天府君之位。
自唐武后垂拱三年七月初一日,
封为东岳之神,
至开元十三年,
加为天齐王,
宋真宗朝封为东岳齐大生神圣帝。
这的是天地循环,
周而复始。
便好道:不孝谩烧千束纸,
亏心空爇万炉香。
神灵本是正直做,
不受人间枉法赃。
如今阳世有一人,
乃是贾仁。
此人在吾神庙中埋天怨地,
告诉神明,
只说不怜悯他。
想他今日必然又来告诉,
吾神自有个显应。
这早晚敢待来也!
又无房舍又无田,
每日城南窑里眠。
一般带眼安眉汉,
何事手中偏没钱?
小可曹州人氏贾仁的便是。
幼年间父母双亡,
别无甚亲眷,
则我单身独自,
人见我十分过的艰难,
都唤我做穷贾儿。
想人生世间,
有那等骑鞍压马,
富贵奢华,
吃好的,
穿好的,
用好的。
他也是一世人,
偏贾仁吃了那早起的,
无那晚夕的;
每日烧地眠炙地卧,
衣不遮身,
食不充口,
可也是一世人。
天那!
你也睁开眼波,
兀的不穷杀贾仁也!
我每日家不会做甚么营生,
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
和泥托坯,
担水运浆,
做坌工生活度日,
到晚来在那破瓦窑中安身。
今日替人家打着一堵儿墙,
打起半堵儿,
只为气力不加,
还有半堵儿不曾打的。
我如今困乏了,
且歇一歇。
这里有一所东岳灵派侯庙,
我去那庙中诉我这苦楚去,
就烧一炷香去。
天那,
兀的不穷杀贾仁也!
我也无那香,
只是捻土为香,
祷告神灵可怜见。
小人是贾仁,
想有那等骑鞍压马,
穿罗着锦,
吃好的,
用好的,
他也是一世人。
我贾仁也是一世人,
偏我衣不遮身,
食不充口,
吃了早起的,
无那晚夕的,
烧地眠,
炙地卧,
穷杀贾仁也!
上圣,
但有些小富贵,
我也会斋僧布施,
盖寺建塔,
修桥补路,
惜孤念寡,
敬老怜贫,
我可也舍的,
则是圣贤可怜见我。
说话中间,
觉得身体有些困倦,
我且在这屋檐下暂时歇息咱。
鬼力,
与我摄过贾仁来者!
兀那贾仁,
你为何在吾神庙中埋天怨地,
怨恨俺神灵,
你主何缘故?
上圣可怜见,
小人怎敢埋天怨地。
我想贾仁生于人世之间,
衣不遮身,
食不充口,
吃了早起的,
无那晚夕的,
烧地眠,
炙地卧,
穷杀贾仁也!
上圣可怜见,
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
我贾仁也会斋僧布施,
盖寺建塔,
修桥补路,
惜孤念寡,
敬老怜贫,
我可也舍的。
上圣,
则是可怜见咱。
这桩事曾福神该管。
鬼力,
与我唤的增福神来者。
小圣增福神也。
掌管人间生死、贵贱、高下、六科、长短之事,
十八地狱,
七十四司。
我想尘世人心性迷痴,
不知为善。
只看那奈河潺潺,
金桥之上并无一人也呵。
【仙吕】【点绛唇】这等人轻视贫乏,
不恤鳏寡。
天生下、一种奸滑,
将神鬼都瞒唬。
常言道:"人间私语,
天闻若雷;
暗室亏心,
神目如电。
"信有之也!
【混江龙】你休要虚贪声介,
但存的那心田一寸是根芽。
不肯道甘贫守分,
都则待侥幸成家。
自拿着杀子杀孙笑里刀,
怎留的好儿好女眼前花。
你则看那阳间之事,
正和俺阴府无差,
明明折挫,
暗暗消乏。
这等人动则是忘人恩、背人义、昧人心,
管甚么败风俗、杀风景、伤风化!
怎能够长享着肥羊法酒,
异锦的这轻纱?
上圣呼唤小神,
有何法旨?
今阳世间有一贾仁,
每日在吾庙中埋天怨地,
怪恨俺神灵。
你与我问他去。
理会的。
兀那贾仁,
是你怪恨俺这神灵来么?
上圣可怜见,
俺贾仁怎敢怪恨您这神灵。
我则说世上有那等人,
穿罗着锦,
骑鞍压马,
吃好的,
用好的,
他又有钱钞使。
他也是一个人,
偏我贾仁衣不遮身,
食不充口,
吃了早起的,
无那晚夕的;
烧地眠,
炙地卧,
兀的不穷杀贾仁也!
则怨我小人的命薄,
怎敢埋天怨地?
上圣可怜见,
则与我些小衣禄食禄,
我也会斋僧布施,
盖寺建塔,
修桥补路,
惜孤念寡,
敬老怜贫,
我可也舍的。
上圣,
则是可怜见咱。
噤声!
上圣,
此人平日之间,
不敬天地,
不孝父母,
毁僧谤佛,
杀生害命,
当受冻饿而死。
上圣管他做甚么!
则怕注的他这衣禄食禄差了么?
【油葫芦】那一个红脸儿的阎王不是耍,
捏胎儿依正法,
则他注生的分数几曾差?
这等人向官员财主里难安插,
好去那驴骡狗马里刚投下。
又不曾将他去油锅里炸,
又不曾将他去剑树上杀。
据着那阿鼻地狱天来大,
但得个人身体便可也不亏他。
尊神,
论此等人在世,
不知怎生贪财好贿,
害众成家也。
【天下乐】这等人何足人间挂齿牙,
他前世里奢华,
那一片贪财心没乱煞,
则他油锅内见钱也去挝。
富了他这一辈人,
穷了他那数百家,
今世里受贫穷还报他。
上圣休听增福神说,
念小人不是这样人。
小人是个好人,
平日之间也是个看经念佛,
吃斋把素,
行善事的人。
上圣怎生可怜见,
与小人些小富贵,
可也好也!
你这厮平昔之间,
扭曲作直,
抛撒五谷,
伤残物命,
害众成家,
你怎生能够发迹那?
尊神,
此人前生抛撒净水,
作贱五谷,
今世正当冻死饿死也。
【那吒令】你前世里造下,
今世里折罚;
前世里狡猾,
今世里叫华;
前世里抛撒,
今世里饿杀。
我平昔间也是个敬天地,
尊法度,
和弟兄,
睦六亲,
信佛法,
礼三光,
孝父母,
不偷盗。
我是个心慈好善的人,
现如今吃长斋哩!
上圣,
但与我些小富贵,
我做本分营生买卖去也。
你使的是造恶心,
但说的是亏心话,
不肯做本分生涯。
正是"亏心折尽平生福,
行短天教一世贫"。
吾神自有点检,
怎瞒的过也。
【鹊踏枝】亏心也尽由他,
造恶也怎瞒咱,
上面有湛湛青天,
下面有漫漫黄沙。
请上圣鉴察,
枉将他救拔,
俺可管他甚贫富穷达。
上圣,
我爷娘在时,
也还奉养他好好的,
从亡化之后,
不知甚么缘故,
颠倒一日穷一日了,
我也在爷娘坟上烧钱裂纸,
浇茶奠酒,
我这泪珠儿至今不曾干,
至是一个孝顺的人。
噤声!
【寄生草】你爷娘在生时耽饥饿,
死了也奠甚茶?
则你那泪珠儿滴尽空潇洒,
瀽了些浆水饭那里肯道停时霎,
巴的那纸钱灰烧过无牵挂。
你可便瀽了那百壶浆也湿不透墓门前,
浇的那千种茶怎流得到黄泉下?
尊神,
这等穷儿乍富,
瞒心昧己,
欺天诳地,
只要损别人安自己,
正是一世儿不能够发迹的。
【六幺序】这人没钱时无些话,
才的有便说夸,
打扮似大户豪家。
你看他耸起肩胛,
迸定鼻凹,
没半点和气谦洽。
每日在长街市上把青骢跨,
只待要弄柳拈花,
马儿上扭捏着身子儿诈。
做出那般般样势,
种种村沙!
【幺篇】则说街狭,
更嫌人杂,
把玉勒牢拿,
玉鞭忙加。
撺行花踏,
见的白蹅,
问甚么邻家,
那肯道樊鞍下马,
直将穷民来傲慢杀。
上圣,
我贾仁不是这等人。
你但与我些小富贵,
我也会和街坊,
敬邻里,
识尊卑,
知上下。
只愿上圣可怜见咱。
他虽则消乏,
也是你邻里家,
须索将礼数酬答。
则你那自尊自贵无高下,
真乃是井底鸣蛙。
似这等待穷民肚量些儿大,
则你那酸寒乞俭,
怎消得富贵荣华!
尊神,
据着贾仁埋天怨地,
正当冻死饿死。
便好道天不生无禄之人,
地不长无名之草。
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
权且与他些福力咱。
既如此,
待小圣看去波。
上圣,
据着这厮正当冻死饿死。
今奉上圣法旨,
权且借些福力与他。
看的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
他家福力所积,
阴功三辈,
为他一念差池,
合受折罚。
我如今将那家的福力、权且借与他二十年。
等到二十年后,
着他双手儿交还本主便了。
这个使的。
兀那贾仁。
你本当冻死饿死,
上圣可怜见,
借与你些福力。
今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
所积阴功三辈,
只因一念差池,
合受折罚。
我如今将那家福力权且借与你二十年,
待到二十年后,
你两只手儿交付还他那本主。
你记者:比及你去呵,
索钱的可早等着你也。
谢上圣济拔之恩。
我便做财主去也。
噤声!
【赚煞】则你这成家子未安身,
那个破家鬼先生下。
我若做了财主呵,
穿一架子好衣服,
骑着一匹好马,
去那三山骨上赠他一鞭,
那马不剌剌。
做甚么?
没,
我则这般道。
我则是借与你那钱龙儿入家,
有限次的光阴你权掌把,
上圣可怜见,
不知借与我几十年?
我则是借与你二十年仍旧还他。
上圣,
怎么可怜见,
则借得小人二十年?
左右是一个小字儿,
高处再添上一画,
借的我三十年,
可也好也?
噤声!
这厮还不足哩!
你还待告增加,
怎知这祸福无差,
贫和富都是前缘非浪假。
为甚么桃花向三月奋发,
菊花向九秋开罢?
你道为甚么那?
也则为这天公不放一时花。
兀那贾仁,
据着你正当冻死饿死,
吾神体上帝好生之德,
权且借与你二十年福力,
二十年后,
交还与那本主。
便好道:"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不是不报,
时辰未到。
"天若不降严霜,
松柏不如蒿草。
神明若不报应,
积善不如作恶。
莫瞒天地莫瞒心,
心不瞒时祸不侵。
十二时中行好事,
灾星变作福星临。
贾仁,
你休推睡里梦里。
哎呀,
一觉好睡也,
原来是南柯一梦。
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
曹州曹南周家庄上的福力,
借与我二十年,
我如今便做财主。
财主也,
知他在那里?
便好道"梦是心头想",
信他做甚么?
还有半堵墙儿不曾打的哩我可去打那半堵墙儿去。
天那,
兀的不穷杀贾仁也!
第二折耕牛无宿科,
仓鼠有余粮。
万事分已定,
浮生空自忙。
小可姓陈,
双名德甫,
乃本处曹州曹南人氏。
幼年间攻习诗书,
颇亲文墨,
不幸父母双亡,
家道艰难,
因此将儒业废弃,
与人家做个门馆先生,
度其日月。
此处有一个是贾老员外,
有万贯家财,
鸦飞不过的田产物业,
油磨坊,
解典库,
金银珠翠,
绫罗缎目占,
不知其数。
他是个巨富的财主。
这里可也无人,
一了他一贫如洗,
专与人家挑土筑墙,
和泥托坯,
担水运浆,
做坌工生活,
常是吃了早起的,
无那晚夕的,
人都叫他做穷贾儿。
也不知他福分生在那里,
这几年间暴富起来,
做下泼天也似家私。
只是那员外虽然做个财主,
争奈一文也不使,
半文也不用。
别人的东西恨不得擘手夺将来,
自己的东西舍不的与人;
若与人呵,
就心疼杀了也。
小可今日正在他家坐馆,
这馆也不是教学的馆,
无过在他解典库里上些帐目。
那员外空有家私,
寸男尺女皆无。
数次家常与小可说:"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男或女,
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
"小可已曾吩咐了店小二,
着他打听着,
但有呵便报我知道。
今日无甚事,
到解典库中看看去。
酒店门前三尺布,
人来人往图主顾,
做下好酒一百缸,
倒有九十九缸似头醋。
自家店小二的便是。
俺这酒店是贾员外的。
他家有个门馆先生,
叫做陈德甫。
三五日来算一遭帐。
今日下着这般大雪,
我做了一缸新酒,
不供养过不敢卖,
待我供养上三杯酒。
招财利市土地,
俺这洒一缸胜似一缸。
俺将这酒帘儿挂上,
看有甚么人来?
小生周荣祖,
嫡亲的三口儿家属,
浑家张氏,
孩儿长寿。
自应举去后,
命运未通,
功名不遂。
这也罢了!
岂知到的家来,
事事不如意,
连我祖遗家财,
埋在墙下的,
都被人盗去。
从此衣食艰难,
只得领了三口儿去洛阳探亲,
图他救济。
偏生这等时运,
不遇而回。
正值暮冬天道,
下着连日大雪,
这途路上好苦楚也呵!
秀才,
似这等大风大雪,
俺每行动些儿。
爹爹,
冻饿杀我也。
【正宫】【瑞正好】赤紧的路难通,
俺可也家何在?
休道是乾坤老山也头白。
四野冻云垂,
万里冰花盖,
肯分的俺三口儿离乡外。
大嫂,
你看大雪也。
【滚绣球】是谁人碾琼瑶往下筛?
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
恰便似玉琢成六街承三陌,
恰便似粉妆就展阁楼台。
似这雪呵,
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
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
似这雪呵,
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
则俺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
勿、勿、勿!
眼见的一家受尽千般苦,
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
委实难捱。
秀才,
似这般风又大,
雪又紧,
俺且去那里避一避,
可也好也。
大嫂,
俺到那酒务儿里避雪去来。
哥哥支揖。
请家里坐吃酒去。
秀才,
你那里人氏?
哥哥,
我那得那钱来买酒吃!
小生是个穷秀才,
三口儿探亲去来,
不想遇着一天大雪,
身上无衣,
肚里无食,
一径的来这里避一避儿。
哥哥,
怎生可怜见咱?
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你们且进来避一避儿。
大嫂,
你看这雪越下的紧了也。
【倘秀才】饿的我肚里饥失魂丧魄,
冻的我身上冷无颜落色。
这雪呵,
偏向俺穷汉身边乱洒来。
大嫂你看雪深埋脚面,
风紧透人怀,
我忙将这孩儿的手揣。
你看这三口儿,
身上无衣,
肚里无食;
偌大的风雪,
到俺店肆中避避。
哪里不是积福处?
家里来,
家里来。
我见这个人身上单寒,
我早晨间供养的利市酒三蛊儿,
我与那秀才蛊吃。
兀那秀才,
俺与你蛊酒吃。
哥哥,
我那里得那钱钞来买酒吃?
俺不要你钱钞。
我见你身上单寒,
与你蛊酒吃。
哥哥说不要小生钱,
则这等与我蛊酒吃,
多谢了哥哥。
好酒也。
【滚绣球】见哥哥酒斟着磁盏台,
香浓也胜琥珀,
哥哥也你莫不道小人现钱多卖,
问甚么新醉茅柴。
这酒呵,
赛中山宿酝开,
笑兰陵高价抬,
不枉了唤做那凤城春色,
我饮一杯呵,
恰便似重添上一件锦胎。
这雪呵,
似千团柳絮随风舞,
我恰才咽下这杯酒去呵,
可又早两朵桃花上脸来,
便觉的和气开怀。
秀才,
恰才谁与你酒吃来?
是那卖酒的哥哥,
见我身上单寒,
可怜见我,
与我了蛊酒吃。
我这一会儿身上寒冷不过,
你怎生问那卖酒的讨一蛊酒儿也我吃,
可也好也。
大嫂,
羞人答答,
教我怎生问他讨酒吃?
哥哥,
我那浑家问我那里吃酒来,
我便道:"卖酒的哥哥见我身上单寒,
与了我一蛊酒儿吃。
"他便道:"我身上冷不过,
怎生再讨得半蛊酒儿吃,
可也好也。
"你娘子也要蛊酒吃,
来、来、来,
俺舍这蛊酒儿与你娘子吃罢。
多谢了哥哥。
大嫂,
我讨了一蛊酒来,
你吃,
你吃。
爹爹,
我也要吃一蛊。
儿也,
你着我怎生问他讨那?
哥哥,
我那孩儿道:"爹爹,
你那里得这酒与奶奶吃来?
"我便道:"那卖酒的哥哥又与了我一蛊儿吃。
"我那孩儿便道:"怎生再讨的一蛊儿我吃,
可也好也。
"这等,
你一发搬在俺家中住罢。
哥哥,
那里不是积福处!
来、来、来,
俺再与你这一蛊儿酒。
多谢了哥哥。
孩儿,
你吃、你吃。
比及你这等贫呵,
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
我怕不肯!
但未知我那浑家心里何如?
你和你那娘子商量去。
大嫂,
恰才那卖酒的哥哥道:"似你这等饥寒,
将你那孩儿与了人可不好?
若与了人,
倒也强似冻饿死了。
只要那一份人家养的活,
便与他去罢。
哥哥,
俺浑家肯把这个小的与了人家也。
秀才,
你真个要与人?
是,
与了人罢。
我这里有个财主要,
我如今领你去。
他家里有儿子么?
他家儿女并没一个儿哩。
【倘秀才】卖与个有儿女的是孩儿命衰,
卖与个无子嗣的是孩儿大采,
撞着个有道理的爹娘是孩儿修福来。
哥哥,
你救孩儿一身苦,
强似把万僧斋,
越显的你个哥哥敬客。
既是这等,
你两口儿则在这里,
我叫那买孩儿的人来。
陈先生在家么?
店小二,
你唤我做甚么?
你前日吩咐我的事,
如今有个秀才,
要卖他小的,
你看去。
在那里?
则这个便是。
是一个有福的孩儿也。
先生支揖。
君子恕罪。
敢问秀才那里人氏?
姓甚名谁?
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
小生曹州人氏,
姓周名荣祖,
字伯成。
因家业凋零,
无钱使用,
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儿。
先生,
你可作成小生咱。
兀那君子,
我不要这孩儿。
这里有个贾老员外,
他寸男尺女皆无,
若是要了你这孩儿,
他有泼天也似家缘家计,
久后就是你这孩儿的。
你跟将我来。
不知在那里住?
我跟将哥哥去。
他三口儿跟的陈先生去了也。
待我收拾了铺面,
也到员外家看看去。
兀的不富贵杀我也。
常言道:"人有七贫八富",
信有之也。
自家贾老员外的便是。
这里也无人。
自从与那一分人家打墙,
刨出一石槽金银来,
那主人也不知道,
都被我悄悄的搬运家来,
盖起这房廊、屋舍、解典库、粉房、磨房、油房、酒房,
做的生意都如水也似的长将起来。
我如今旱路上有田,
水路上有船,
人头上有钱,
那一个敢叫我做穷贾儿?
皆以员外呼之。
但是一件,
自从有这家私,
娶的个浑家也有好几年了,
争奈寸男尺女皆无,
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产,
教把那一个承领?
我平昔间一文也不使,
半文也不用,
我可不知怎生来这么悭吝苦克?
若有人问我要一贯钞呵,
哎呀,
就如同挑我一条筋相似。
如今又有一等人叫我做悭贾儿,
这也不必题起。
我这解典库里有一个门馆先生,
叫做陈德甫,
他替我家收钱举债。
我数番家吩咐他,
或儿或女寻一个来,
与我两口儿喂眼。
员外,
你既吩咐了他,
必然访得来也。
今日下着偌大的雪,
天气有些寒冷。
下次小的每,
少少的酾些热酒儿来,
则撕只水鸡腿儿来,
我与婆婆吃一蛊波。
秀才,
你且在门首等着,
我先过去与员外说知。
陈德甫,
我数番家吩咐你,
教你寻一个小的,
怎这般不会干事?
员外,
且喜有一个小的哩。
有在那里?
现在门首。
他是个甚么人?
他是个穷秀才。
秀才便罢了,
甚么穷秀才!
这个员外,
有那个富的来卖儿女那!
你教他过来我看。
兀那秀才,
你过去把体面见员外者。
先生,
你须是多与我些钱钞。
你要的他多少?
这事都在我身上。
大嫂,
你看着孩儿,
我见员外去也。
员外支揖。
兀那秀才,
你那里人氏?
姓甚名谁?
小生曹州人氏,
姓周名荣祖,
字伯成。
住了。
我两个眼里偏生见不的这穷厮。
陈德甫,
你且着他靠后些,
饿虱子满屋飞哩。
秀才,
你依着员外靠后些。
他那有钱的是这等性儿。
大嫂,
俺这穷的好不气长也陈德甫,
咱要买他这小的,
也索要立一纸文书。
你打个稿儿。
我说与你写:立文书人周秀才,
因为无钱使用,
口食不敷,
难以度日,
情愿将自己亲儿某人,
年几岁,
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
谁不知你有钱,
只要员外勾了,
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么?
陈德甫,
是你抬举我哩,
我不是财主,
难道叫我穷汉?
是、是、是,
财主,
财主。
那文书后头写道:当日三面言定,
付价多少。
立约之后,
两家不许反悔。
若有反悔之人,
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
恐后无凭,
立此文书,
永远为照。
是了,
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
他这正钱可是多少?
这个你莫要管我,
我是个财主,
他要的多少,
我指甲里弹出来的,
他可也吃不了。
是、是、是,
我与那秀才说去。
秀才,
员外着你立一纸文书哩。
哥哥,
可怎生写那?
他与你个稿儿:今有过路周秀才,
因为无钱使用,
半自己亲和,
年方几岁,
情愿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
先生,
这财主两字也不消的上文书。
他要这样写,
你就写了罢。
便依着写。
这文书不打紧,
有一件要紧,
他说后面写着:如有反悔之人,
罚宝钞一千贯与不反悔之人。
先生,
那反悔的罚宝钞一千贯,
我这正钱可是多少?
知他是多少?
秀才,
你则放心,
恰才他也曾说来,
他说我是个巨富的财主,
要的多少,
他指甲里弹出来的,
着你吃不了哩。
先生说的是,
将纸笔来。
秀才,
咱这恩养钱可曾议定多少?
你且慢写着。
大嫂,
恰才先生不说来,
他是个巨富的财主,
他那指甲里弹出来的,
俺每也吃不了,
则管里问他多少怎的?
【滚绣球】我这里急急的研了墨浓,
便待要轻轻的下了笔划。
爹爹,
你写甚么哩?
我儿也,
我写的是借钱的文书。
你说借那一个的?
儿也,
我写了可与你说。
我知道了也。
你在那酒店里商量,
你敢要卖了我也!
呀!
儿也,
这是我不得已委实无奈,
可知道无奈。
则是活便一处活,
死便一处死,
怎下的卖了我也!
呀!
儿也,
想着俺子父的情呀,
可着我班管难抬。
这孩儿情性乖,
是他娘肠肚摘下来。
今日将俺这子父情可都撇在九霄云外,
则俺这三口儿生扢扎两处分开。
怎下的撇了我这亲儿,
兀的不痛杀我也!
做娘的伤心惨惨刀剜腹,
做爹的滴血簌簌泪满腮,
恰便似郭巨般活把儿埋。
这文书写就了也。
周秀才,
你休烦恼。
我将这文书与员外看去。
员外,
他写了文书也。
你看。
将来我看:"今有立文书人周秀才,
因为无钱使用,
只食不敷,
难以度日,
情愿将自己亲儿长寿,
年七岁,
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
"写的好,
写的好。
陈德甫,
你则叫那小的过来,
我看看咱。
我领过那孩儿来与员外看。
秀才,
员外要看你那孩儿哩。
儿也,
你如今过去,
他问你姓甚么,
你说我姓贾。
我姓周。
姓贾。
便打杀我也则姓周。
儿也!
我领这孩儿过去。
员外,
你看好个孩儿也。
这小的是好一个孩儿也。
我的儿也,
你今日到我家里,
那街上的人问你姓甚么,
你便道我姓贾。
我姓周。
姓贾。
我姓周。
这弟子孩儿养杀也不坚,
婆婆,
你问他。
好儿也,
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
有人问你姓甚么,
你道我姓贾。
便大红袍与我穿,
我也则姓周。
这弟子孩儿养杀也不坚。
他父母不曾去哩,
可怎么便下的打他?
爹爹,
他每打杀我也!
我那儿怎生这等叫?
他可敢打俺孩儿也!
【倘秀才】俺儿也差着一个字千般的见责,
那员外好狠也!
那员外伸着五个指十分的便掴,
打的他连耳通红半壁腮。
说又不敢高声语,
哭又不敢放声来,
他则是偷将那泪揩。
陈先生,
陈先生,
早打发俺每去波。
是,
我着员外打发你去。
先生,
天色渐晚,
误了俺途程也。
员外,
且喜,
且喜,
有了儿也。
陈德甫,
那秀才去了么?
改日请你吃茶。
哎呀,
他怎么肯去?
员外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
甚么恩养钱?
随他与我些便罢。
这个员外,
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
怎么倒要他恩养钱那?
陈德甫,
你好没分晓!
他因为无饭的养活儿子,
才卖与我。
如今要在我家吃饭,
我不问他要恩养钱,
他倒问我要恩养钱?
好说。
他也辛辛苦苦养这小的,
与了员外为儿,
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
做盘缠回家去也。
陈德甫,
他若不肯,
便是反悔之人,
你将这小的还他去,
教他罚一千贯宝钞来瓦解。
怎么倒与你一千贯钞?
员外,
你则与他些恩养钱去。
陈德甫,
那秀才敢不要,
都是你捣鬼?
怎么是我捣鬼?
陈德甫,
看你的面皮,
待我与他些。
下次小的每天库。
好了。
员外开库哩。
周秀才,
你这一场富贵不小也。
拿来。
你兜着,
你兜着。
我兜着。
与他多少?
与他一贯钞。
他这等一个孩儿,
怎么与他一贯钞?
忒少。
一贯钞上面有许多的宝字,
你休看的轻了。
你便不打紧,
我便似挑我一条筋哩!
倒是挑我一条筋也熬了,
要打发出这一贯钞,
更觉艰难。
你则与他去,
他是个读书的人,
他有个要不要也不见的。
我便依着你,
且拿与他去。
秀才你休慌,
安排茶饭哩。
这个是员外打发你的一贯钞。
我几盆儿水洗的孩儿偌大,
可怎生与我一贯钞!
便买个泥娃娃儿,
也买不的。
想我这孩儿呀,
【滚绣球】也曾有三年乳十月胎,
似珍珠掌上抬;
甚工夫养得他偌大,
须不是半路里拾的婴孩。
我虽是穷秀才,
他觑人忒小哉!
那些个公平买卖,
量这一贯钞值甚钱财!
员外,
你的意思我也猜着你了。
你猜着甚的?
他道我贪他香饵终吞钓,
我则道留下青山怕没柴,
拚的个搠笔巡街。
还了我孩儿,
我们去罢。
你且慢些,
我见员外去。
天色晚也,
休斗小生耍。
员外,
还你这钞。
陈德甫,
我说他不要么。
他嫌少,
他说买个泥娃娃儿也买不的。
那泥娃娃儿会吃饭么?
不是这等说,
那个养儿女的算饭钱来?
陈德甫,
也着你做人哩。
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
因他养活不过,
方才卖与人。
我不要他还饭钱也够了,
倒要我的宝钞?
我想来,
都是你背地里调唆他。
我则问你怎么与他钞来?
我说:"员外与你钞。
"可知他不要哩,
你轻看我这钞了。
我教与你,
你把这钞高高的抬着,
道:"兀那穷秀才,
贾老员外与你宝钞一贯。
"抬的高杀,
也则是一贯钞。
员外,
你则快些打发他去罢。
罢、罢、罢!
小的每开库,
再拿一贯钞来与他。
员外,
你问他买甚么东西哩,
一贯一贯添。
我则是两贯,
再也没的添了。
我且拿与他去。
秀才,
你放心,
员外安排茶饭哩。
秀才,
那头里是一贯钞,
如今又添你一贯钞。
先生,
可怎生只与我两贯,
我几盆儿水洗的孩儿偌大,
先生休斗小生耍。
嗨!
这都是领来的不是了!
我再见员外去。
员外,
他不肯。
不要闲说,
白纸上写着黑字儿哩:"若有反悔之人,
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
"这便是他反悔,
你着他拿一千贯钞来。
他有一千贯时,
可便不卖这小的了!
哦!
陈德甫,
你是有钱的!
你买么?
快领了去,
着他罚一千贯钞来与我。
员外,
你添也不添?
不添。
你真个不添?
真个不添。
员外,
你又不肯添,
那秀才又不肯去,
教我中间做人也难。
便好道"君子成人之美,
不成人之恶。
"罢、罢、罢!
员外,
我在你家两个月,
该与我两贯饭钱,
我如今问员外支过,
凑着你这两贯,
共成四贯,
打发那秀才回去。
哦!
要支你的饭钱凑上四贯钱,
打发那穷秀才去,
这小的还是我的。
陈德甫,
你原来是个好人。
可则一件,
你那文簿上写的明白,
道陈德甫先借过两个月饭钱,
计两贯。
我写的明白了。
来、来、来,
秀才,
你可休怪。
员外是个悭吝苦克的人,
他说一贯也不添。
我问他支过两月的馆钱,
凑成四贯钞,
送与秀才。
这的是我替他出了两贯哩。
秀才休怪。
这等,
可不难为了你?
秀才,
你久后则休忘了我陈德甫。
贾员外则与我两贯钱,
这两贯是先生替他出的。
这等呵,
倒是赍发了小生也。
【倘秀才】如今这有钱的度量呵,
做不的三江也那四海,
便受用呵,
多不到十年五载,
我骂你个勒掯穷民狠员外。
或是有人家典缎匹,
或是有人家当鐶钗,
你则待加一倍放解。
这穷厮还不去哩!
【赛鸿秋】快离了他这公孙弘东阁门木呈外,
秀才,
俺今日撇下了孩儿,
不知何日再得相见也?
大嫂,
去罢。
再休想汉孔隔北海开尊待。
秀才,
这两贯钞是我与你的。
先生此恩,
异日必当重报。
多谢你范尧夫肯付舟中麦,
那员外呵,
怎不学庞居士豫放来生债?
这厮骂我,
好无礼也。
他、他、他,
则待掐破我三思台,
你这穷弟子孩儿,
还不走哩。
他、他、他,
可便攧破我天灵盖,
下次小的每,
呼狗来咬这穷弟子孩儿。
大嫂,
我与你去罢。
走、走、走,
早跳出了齐孙膑这一座连环寨。
秀才休怪,
你慢慢的去,
休和他一般见识。
秀才,
俺行动些儿波。
【随煞】别人家便当的一周年下架容赎解,
这员外呵,
他巴到那五个月还钱本利该。
纳了利从头儿再取索,
还了钱文书上厮混赖。
似这等无仁义愚浊的却有财,
偏着俺的德行聪明的嚼齑菜。
这八个字穷通怎的排,
则除非天打算日头儿轮到来。
发背疔疮是你这富汉的灾,
禁口伤寒着你这有钱的害。
有一日贼打劫火烧了您院宅,
有一日人连累抄没了旧钱债。
恁时节合着锅无钱买米些,
忍饥饿街头做乞丐,
这才是你家破人亡见天败。
你这穷弟子孩儿,
还不走哩。
员外,
你还这等苦克瞒心骂我来,
直待要犯了法遭了刑你可便恁时节改。
陈德甫,
那厮去了也。
他去则去,
敢有些怪我?
可知哩。
陈德甫,
生受你。
本待要安排一杯酒致谢,
我可也忙,
不得工夫。
后堂中盒子里有一个烧饼,
送与你吃茶罢。
第三折一生衣饭不曾愁,
赢得人称贾半州。
何事老亲能善病,
教人终日皱眉头。
自家贾长寿便是。
父亲是贾老员外,
叫做贾仁。
母亲亡化已过。
靠着祖宗福德,
有泼天也似的家缘家计。
俺父亲则生的我一个,
人口顺都唤我做钱舍。
我见一日不使三五两银子过不去。
岂知俺父亲他一文也不使,
半文也不用,
这等悭吝的紧。
俺枉叫做钱舍,
不得钱在手里,
不曾用的个快活。
近日俺父亲染病,
不能动止。
兴儿,
我许下乐岳泰安神州烧香去,
与俺父亲说知,
多将些钱钞,
等我去还愿。
兴儿,
跟着我见父亲去来。
哎呀,
害杀我也。
过日月好疾也!
自从买了这个小的,
可早二十年光景。
我便一文不使,
半文不用。
这小的他却痴迷愚滥,
只图穿吃,
看的那钱钞便土块般相似,
他可不疼。
怎知我多使了一个钱,
便心疼杀了我也!
父亲,
你可想甚么吃那?
我儿也,
你不知我这病是一口气上得的。
我那一日想烧鸭儿吃,
我走到街上,
那一个店里正烧鸭子,
油渌渌的。
我推买那鸭子,
着实的挝了一把,
恰好五个指头挝的全全的。
我来到家,
我说盛饭来我吃,
一碗饭我一咂一个指头,
四碗饭咂了四个指头。
我一会瞌睡上来,
就在这板凳上,
不想睡着了,
被个狗舔了我这一个指头,
我着了一口气,
就成了这个病,
罢、罢、罢!
我往常间一文不使,
半文不用。
我今病重,
左右是个死人了,
我可也破一破悭,
使些钱。
我儿,
我想豆腐吃哩。
可买几百钱?
买一个钱的豆腐。
一个钱只买得半块豆腐,
把与那个吃?
兴儿,
你买一贯钞罢。
只买十文钱的豆腐。
他则有五文钱的豆腐,
记下账,
明白讨还罢。
我儿,
恰才见你把十文钱都与那卖豆腐的了?
他还欠着我五文哩,
改日再讨。
寄着五文,
你可问他姓甚么?
左邻是谁?
右邻是谁?
父亲,
你要问他邻舍怎的?
他假使搬的走了,
我这五文钱问谁讨?
直是这等。
父亲,
你孩儿趁父亲在日,
画一轴喜神,
着子孙后代供养着。
我儿也,
画喜神时不要画前面,
则画背身儿。
父亲,
你说的差了,
画前面才是,
可怎么画背身的?
你那里知道,
画匠开光明,
又要喜钱。
父亲,
你也忒算计了。
我儿,
我这病觑天远,
入地近,
多分是死的人了。
我儿,
你可怎么发送我?
若父亲有些好歹呵,
你孩儿买一个好杉木棺材与父亲。
我的儿,
不要买,
杉木价高,
我左右是死的人,
晓的甚么杉木、柳木!
我后门头不有那一个喂马槽,
尽好发送了!
那喂马槽短,
你偌大一个身子,
装不下。
哦,
槽可短,
要我这身子短,
可也容易。
使斧子来把我这身子拦腰剁做两段,
折叠着,
可不装下也!
我儿也,
我嘱咐你,
那时节不要咱家的斧子,
借别人家的斧子剁。
父亲,
俺家里有斧子,
可怎么问人家借?
你哪里知道,
我的骨头硬,
若使我家斧子剁卷了刃,
又得几文钱钢!
直是这等。
父亲,
你孩儿要上庙与父亲烧香去,
与我些钱钞。
我儿,
你不去烧香罢了。
孩儿许下香愿多时了,
怎好不去?
哦,
你许下愿来,
这等,
与你一贯钞去。
少。
两贯。
少。
罢、罢、罢,
与你三贯,
可忒多了。
我儿,
这一桩事要紧,
我死之后休忘记讨还那五文钱的豆腐。
小哥,
不要听那老员外。
你自去开库,
拿着十个金子、十个银子,
一千贯钞,
我跟着你烧香去来。
兴儿,
你说的是。
我开了库,
取了十个金子、十个银子、一千贯钞,
到庙上烧香去来。
官清司吏瘦,
神灵庙主肥。
有人来烧纸,
则抢大公鸡。
小道是东岳泰安州庙祝。
明日三月二十八日,
是东岳圣帝诞辰,
多有远方人来烧香。
我扫的庙宇干净,
看有甚么人来。
叫化咱,
叫化咱……可怜见俺天捱无倚,
无主无靠,
卖了亲儿,
无人养济,
长街上可有那等舍贫的爹爹、奶奶呵!
【商调】【集贤宾】我可便区区的步行离了汴梁,
这途路好远也!
过了些山隐隐更和这水茫茫。
盼了些州城县镇,
经了些店道村坊。
遥望那东岱岳万丈巅峰,
怎不见泰安州四面儿墙匡?
婆婆,
这前面不是东岳爷爷的庙哩?
这不是仁安殿盖造的接上苍,
掩映着紫气红光。
正值他春和三月天,
婆婆,
早来到仙阙五云乡。
【逍遥乐】这的是人间天上,
烧是的御赐名香,
盖的是那敕修的这庙堂。
我则见不断头客旅经商,
还口愿百二十行。
听的道是儿愿爹爹寿命长,
又见那校椅上顶戴着亲娘。
我这里千般感叹,
万种凄惶,
百样思量。
庙官哥哥,
俺两口儿一径来还愿的,
赶烧炷儿头香,
暂借一坨儿田地,
与我歇息咱。
这老人家好苦恼也。
既是还香愿的,
我也做些好事,
你老两口儿就在这一塌儿干净处安歇,
明日绝早起来,
烧了头香去罢。
谢了哥哥。
婆婆,
我和你在此安歇,
明日赶一炷头香咱。
佛啰,
俺那长寿儿也!
兴儿,
你看这庙上人好不多哩!
小哥,
咱每来迟,
那前面早下的满了也。
天色已晚,
我们拣个干净处安歇。
兴儿,
这搭儿干净处,
被两口叫化的倒在这里,
你打起那叫化的去。
兀那叫化的,
你且过一壁。
你是那个?
这弟子孩儿,
钱舍也不认的?
哎呀,
钱舍打杀我也。
这厮无礼,
甚么钱舍?
家有家主,
庙有庙主,
他老子那里做官来,
叫做钱舍?
徒弟,
拿绳子来绑了他送官去。
庙官,
你不要闹,
我与你一个银子,
借这埚儿田地,
等俺歇息咱。
哦,
你与我这个银子,
借这里坐一坐?
我说老弟子孩儿,
你便让钱舍这里坐一坐儿!
自家讨打吃!
俺这无钱的好不气长也。
老的,
咱每依着他那边歇罢。
【金菊香】这的是雕梁画栋圣祠堂,
又不是锦帐罗帏你的卧房,
怎这般厮推厮抢赶我在半壁厢?
你这老弟子孩儿,
口里唠唠叨叨的,
还说甚么哩?
你、你、你,
全不顾我这鬓雪鬟霜,
你这厮还要打谁?
婆婆,
你向前着,
我不信。
你可敢便打、打、打这个八十岁病婆娘?
庙官哥哥,
一个甚么钱舍,
将俺老两口儿赶出来了。
他是钱舍,
你两个让他些便了。
俺明日要早起,
自去睡也。
你这老弟子孩儿,
你告诉那庙官便怎的?
我富汉打杀你这穷汉,
只当拍杀个苍蝇相似。
【醋葫芦】你道是没钱的好受亏,
有钱的好使强。
你和俺须同村共疃近邻庄,
你这叫化的不强嘴哩。
俺也是钱里生来钱里长。
怎便打的俺一个不知方向!
你须不是泰安州官府到此压坛场。
官便不是官,
叫做钱舍。
俺这无钱的好不气长也。
老的,
你与他争甚么,
俺每将就在那边歇罢。
【梧叶儿】这都是俺前生业,
可着俺便今世当,
莫不是曾烧着甚么断头香?
揾不住腮边泪,
挠不着心上痒,
割不断俺业情肠。
哎!
俺那长寿儿也,
我端的可便才合眼又早眠思梦想。
自家贾仁的便是。
那正主儿来了,
俺今日着他父子团圆,
双手交还了罢。
那小的那里知道是他的老子?
这老子那里知道是他的儿子?
我与他说知。
兀那老子,
那个不是你的儿子?
俺那长寿儿也。
兀那小的,
那个不是你老子?
父亲,
父亲。
哎!
哎!
哎!
兴儿,
与我打这老弟子孩儿。
这叫化的好无礼也。
你叫我三声父亲,
我应你三声,
你怎生打我那?
【后庭花】你不肯冬三月开暖堂,
你不肯夏三月舍义浆。
则你那情狠身中病,
则你那心平便是海上方。
您爷呵,
休想道是安康,
稳情取无人埋葬。
泪汪汪甚人来守孝堂,
急慌慌为亲爷来献香。
我痛杀杀身躯儿无倚仗,
他絮叨叨还口愿都是谎。
我骨胀胀傍人谁尽让,
他气昂昂不做好勾当。
【柳叶儿】他也似个人模人样,
衠一片不本分的心肠。
有一朝打在你头直上,
天开眼无轻放,
天还报有灾殃,
稳情取家破人亡。
天色明了也。
兴儿,
随俺烧香去来。
东岳爷爷,
可怜见俺父亲患病在床,
但得神明保佑,
指日平安。
俺贾长寿情愿烧三年香,
望东岳爷爷鉴察咱。
阿嚏。
则愿俺的父亲无病无痛。
阿嚏。
则愿俺的父亲无灾无难。
阿嚏。
老的,
咱们早些烧香去。
东岳爷爷,
则愿俺长寿儿无病无痛。
阿嚏。
则愿俺长寿儿无灾无难。
阿嚏。
则愿俺长寿儿早早相见咱。
阿嚏。
阿嚏,
阿嚏。
阿嚏,
阿嚏。
兴儿,
打那老弟子孩儿。
你这叫化的,
快走过一边去。
俺那长寿儿也。
【高过浪来里煞】但得见亲生儿俺可也不似这凄惶,
他、他、他,
明欺负俺无人侍养。
俺那长寿儿也。
想着俺长寿儿来,
也和他都一般家血气方刚。
婆婆,
则俺这受苦的糟糠,
卖儿呵也合将咱拦当。
俺可甚么养小防备老,
栽树要阴凉。
想着俺那忤逆的儿郎,
便成人也不认爷娘。
有一日激恼了穹他,
要整顿着纲常,
你可不怕那五六月的雷声骨碌碌只在半空里响。
【尾声】为一家父母昌,
生下辈子孙旦。
灵椿一株老,
丹桂五枝芳。
古贤人教子有义方,
您家里出不的个伯俞泣杖,
量你个看钱奴也学不的窦十郎。
小末云兴儿,
烧罢香也。
随俺回家去来。
第四折不是自家没主顾,
争奈酒酸长似醋。
这回若是又酸香,
不如放倒望竿做豆腐。
自家店小二的便是。
开开门面,
挑起望子,
看有甚么人来。
婆婆,
俺烧罢香也,
回家去来。
老的,
俺和你行动些儿咱。
【越调】【半鹌鹑】赛五岳灵神,
为一人圣慈。
总四海神州,
受千年祭祀。
护百二山河,
掌七十四司。
献香钱,
火醮纸。
积善的长生,
造恶的便死。
【紫花儿序】一个那颜回短命,
一个那盗跖延年,
一个那伯道无儿。
人都道威灵有验,
正直无私,
劝化的人心慈。
现如今神祠东岱岳新添一个速报司,
大刚来祸无虚至。
只要你恶事休行,
择其这善者从之。
婆婆,
你做甚么?
老的也,
我一阵急心疼,
你那里讨一杯儿酒来我吃。
你害急心疼,
我去那酒店里讨一蛊酒去咱。
哥哥,
俺这婆婆害急心疼呵,
对门那一家儿有这急心疼的药,
施舍与人,
你问他讨一服去。
是真个?
俺去对门讨一服儿急心疼药去来。
大清早起,
利市也不曾发,
这两个老的就来教化酒吃,
被我支他对门讨药去了。
便心疼杀他,
也不干我事。
我自前后执料去也。
自家陈德甫的便是。
过日月好疾也,
自从贾老员外买了那个小的,
今经可早二十年光景了。
老员外一生悭吝苦克,
今亡逝已过。
那小的长立成人,
比他父亲在日,
家私越增添了。
他父亲在日,
人都叫他做钱舍,
如今那小的仗义疏财,
比老员外甚的不同,
人都叫他做小员外。
老夫一向在他家上些帐目,
这几年间精神老惫,
只得辞了馆,
开着一个小小药铺,
施舍些急心疼的药。
虽则普济贫人,
然也有病好的,
酬谢我些药钱,
我老夫也不敢辞,
好将来做药本。
今日铺里闲坐,
看有甚么人来。
先生可怜见,
我那婆婆害急心疼,
说先生施的好药,
好汉不揣,
求一服儿咱。
老人家免礼。
有、有、有,
我这一服药与你那婆婆吃了,
登时间就好。
则要你与我传名,
我叫做陈德甫。
多谢了。
先生叫做陈德甫,
陈德甫……婆婆,
这陈德甫名和好熟也!
老的,
咱卖孩儿时做保人的,
不是陈德甫?
是真人。
我过去认他婆。
陈德甫先生,
原来你也这般老了也。
这老儿就来诈熟也。
【小桃红】你这般雪盔白发鬓如丝,
你说的是几时的话?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事。
兀那老的,
你那里人氏?
姓甚名谁?
你问我姓甚名谁那里人氏?
你因何认得老夫来?
说起来痛嗟咨。
常言道:闻钟始觉山藏寺,
这搭儿里曾卖了一个小厮。
你莫不是卖儿子的周秀才么?
我常记的你个恩人名字,
你还记得我赍发你那两贯钱么?
我怎敢便忘了你那周急济贫时?
秀才,
你欢喜咱。
你那孩儿贾长寿,
如今长立成人了也。
贾老员外好么?
老员外亡化过了也。
死的好,
死的好!
打俺孩儿的那妇人有么?
那婆婆早些死了也。
死的好,
死的好。
【鬼三台】则他这庞居士,
世做的亏心事,
恨不把穷民勒死。
满口假悲慈,
可曾有半文儿布施?
想他两贯钞强买俺孩儿时节,
还要与俺算饭钱哩。
空掌着精金响钞百万资,
偏没个寸男尺女为继嗣。
俺倒不如郭巨埋儿,
也强似明达卖子。
陈先生,
俺那长寿孩儿好么?
贾员外的万贯家财,
都是你的孩儿贾长寿掌把着,
人皆叫他做小员外哩。
陈先生可怜见,
着俺那孩儿来厮见一面,
可也好也?
你要见他,
待我寻他去。
自家贾长寿的便是。
自从泰安山烧香回来,
父亲亡逝过了,
如今营葬已毕,
无甚么事,
去望陈德甫叔叔走一遭。
叔叔,
我一径来望你也。
小员外,
你欢喜咱。
俺喜从何来?
我老实的说与你知。
你当初原不是贾老员外的儿子。
你父亲是周秀才,
偶在打员外家经过,
我是保见人,
将你卖与那员外为儿。
你今日长立成人,
现有你的一双父母在这里,
要与你相见。
我说兀的做甚,
二十年来把你瞒,
老夫说着尚心酸。
可怜你生身父母饥寒死,
直与陌路傍人做一般。
则这两个,
便是你的父亲母亲,
你拜他咱。
这是我父亲母亲?
住、住、住,
泰安神州,
我打的不是你来?
婆婆,
泰安神州打俺的,
不是这厮么?
俺认的,
他正叫做钱舍哩。
【调笑令】俺待和这厮,
厮扌果的见官司,
不俫,
俺只问你这般殴打亲爷甚意思?
无非倚恃着钱神,
把俺相轻视。
俺着实是不认的你。
噤声。
到今日呵,
可早知一家无二,
父子们厮见非同造次,
婆婆,
想他也只是个忤逆的孩儿。
端的怎生来?
老人家请息怒。
我告他去。
小员外,
似此怎了也?
叔叔,
你不知道,
我在泰安神州打了他来。
他如今要告我去,
我如今与他些东西,
买嘱他罢。
与他甚么东西?
我与他一匣子金银,
只买一个不言语。
怎么买个不言语?
他若不告我,
我便将这一匣子金银都与他;
若告我,
我拚的把这金银官府上下打点使用,
我也不见得便输与他。
小员外,
你放心,
我和他说去。
老人家,
你见这一匣子金银么?
那小员外要与你买个不言语。
怎生是买个不言语?
你若是不告他呵,
把这匣金银与你;
你若告他呵,
将这金银去官府上下打点使用,
他也没事。
两桩儿随你自拣去。
婆婆,
孩儿在泰安神州打俺时节,
他也不认得俺。
你个爱钱的老弟子孩儿。
将钥匙来打了这锁,
待我看这银子咱。
这银子上凿着"周奉记",
周奉记?
可不原是俺家的来!
怎生是你家的?
俺祖公公止叫做周奉记哩。
【幺篇】猛觑了这字,
是俺正明师,
想祖上留传到此时。
是儿孙合着俺儿孙使,
若不沙,
怎题着公公名氏!
贾员外,
贾员外,
亏了他二十年用心把钥匙,
也则是看守俺祖上的金赀。
闻得小员外认着了他亲爷亲娘,
我去看咱。
老人家,
你那婆婆害急心疼,
可好了么?
多谢哥哥,
俺婆婆好了也。
想起二十年前,
曾在你店里,
你不舍与我三蛊儿酒吃么?
小子没记性,
这远年的帐都忘了也。
孩儿,
你依着我者:陈德甫先生二十年前曾为你赍发俺两贯钞,
俺如今半这两个银子谢他。
我则是两贯钞,
怎好换你两个银子?
那贾老员外一生爱钱,
也不曾赚得这等厚利,
这个我老夫决不敢当。
【天净纱】若不是陈先生肯把恩施,
俺周荣祖争些和雪里停尸。
则这两贯钞俺念兹在兹,
常恐怕报不得你故人之赐,
又何须苦苦推辞。
多谢了老员外。
卖酒的哥哥,
我当日吃了你三蛊酒,
如今还你这一个银子。
这个小子也不敢受。
【秃厮儿】论你个小本钱茶坊酒肆,
有甚么大度量仗义轻施,
你也则可怜俺饥寒穷路不自支。
如今这银一个,
酬谢你酒三卮,
也见俺的情私。
这等,
小子收了,
多谢老员外。
孩儿,
这多余的银子,
你与我都散与那贫难无倚的。
可是为何?
这二十年来俺骂的那财主每多了也。
【圣药王】为甚么骂这厮,
骂那厮,
他道俺贫儿到底做贫儿。
又谁知彼一时,
此一时,
这家私原是俺家私,
相对喜孜孜。
父亲,
你孩儿都依你便了。
俺一家同到泰安神州回香去来。
【收尾】这的是贫穷富贵皆轮至,
老员外,
你笑甚来?
俺不笑别的,
笑则笑贾员外一文不使。
单为这口衔垫背几文钱,
险送了拽布拖麻孝顺子。
周荣祖,
你如今省悟了么?
这二十年光景,
你可都看见了也。
是那方神圣降临,
愚民不知,
乞赐指示。
吾神乃灵派侯是也。
你一行都跪着,
听吾神吩咐:想为人禀命生于世,
但做事不可瞒天地。
贫与富前定不能移,
笑愚夫枉使欺心计。
周秀才卖子受艰难,
贾员外悭吝贪财贿。
若不是陈德甫仔细说分明,
怎能够周奉记父子重相会。
题目穷秀才卖嫡亲儿男正名看钱奴买冤家债主
薄晚支颐坐,
中宵枕臂眠。
一从身去国,
再见日周天。
老度江南岁,
春抛渭北田。
浔阳来早晚,
明日是三年。
屈指依稀十五年,
鸾台秘阁位相悬。
分飞淮甸雁行断,
重见江楼蟾影圆,
滞迹未偕朝北阙,
高才方命入西川。
愿君通理须还早,
拜庆慈亲几杖前。
醉罢黑瑶池。
渺渺春云海峤归。
画栋珠帘成昨梦,
谁知。
百姓人家几度非。
相对语斜晖。
肠断江城柳絮飞。
再见玉郎应不认,
堪悲。
也被缁尘染素衣。
再见封侯万户,
立谈赐璧一双。
讵胜耦耕南亩,
何如高卧东窗。
杜宇声声急,
行行楚水濆。
道无裨政化,
行处傲孤云。
幸到膺门下,
频蒙俸粟分。
诗虽曾引玉,
棋数中埋军。
山好还寻去,
恩深岂易云。
扇风千里泰,
车雨九重闻。
晴雾和花气,
危樯鼓浪文。
终期陶铸日,
再见信陵君。
厌见千门万户,
经过北里南邻。
官府鸣珂有底,
崆峒散发何人。
再见封侯万户,
立谈赐璧一双。
讵胜耦耕南亩,
何如高卧东窗。
采菱渡头风急,
策杖林西日斜。
杏树坛边渔父,
桃花源里人家。
萋萋春草秋绿,
落落长松夏寒。
牛羊自归村巷,
童稚不识衣冠。
山下孤烟远村,
天边独树高原。
一瓢颜回陋巷,
五柳先生对门。
桃红复含宿雨,
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童未扫,
莺啼山客犹眠。
酌酒会临泉水,
抱琴好倚长松。
南园露葵朝折,
东谷黄粱夜舂。
君家双美姬,
善歌工筝人莫知。
轧用蜀竹弦楚丝,
清哇宛转声相随。
夜静酒阑佳月前,
高张水引何渊渊。
美人矜名曲不误,
蹙响时时如迸泉。
赵琴素所嘉,
齐讴世称绝。
筝歌一动凡音辍,
凝弦且莫停金罍。
淫声已阕雅声来,
游鱼噞喁鹤裴回。
主人高情始为开,
高情放浪出常格。
偶世有名道无迹,
勋业先登上将科。
文章已冠诸人籍。
每笑石崇无道情,
轻身重色祸亦成。
君有佳人当禅伴,
于中不废学无生。
爱君天然性寡欲,
家贫禄薄常知足。
谪官无愠如古人,
交道忘言比前躅。
不意全家万里来,
湖中再见春山绿。
吴兴公舍幽且闲,
何妨寄隐在其间。
时议名齐谢太傅,
更看携妓似东山。
谪居潇湘渚,
再见洞庭秋。
极目连江汉,
西南浸斗牛。
滔滔荡云梦,
澹澹摇巴丘。
旷如临渤澥,
窅疑造瀛洲。
君山丽中波,
苍翠长夜浮。
帝子去永久,
楚词尚悲秋。
我同长沙行,
时事加百忧。
登高望旧国,
胡马满东周。
宛叶遍蓬蒿,
樊邓无良畴。
独攀青枫树,
泪洒沧江流。
故人西掖寮,
同扈岐阳蒐.差池尽三黜,
蹭蹬各南州。
相去虽地接,
不得从之游。
耿耿云阳台,
迢迢王粲楼。
跂予暮霞里,
谁谓无轻舟。
伯牙道丧来,
弦绝无人续。
谁知绝唱后,
更有难和曲。
层峰与清流,
逸势竞奔蹙。
清文不出户,
仿像皆在目。
雾雪看满怀,
兰荃坐盈掬。
孤光碧潭月,
一片昆仑玉。
初见歌阳春,
韶光变枯木。
再见吟白雪,
便觉云肃肃。
则知造化源,
方寸能展缩。
斯文不易遇,
清爽心岂足。
愿言书诸绅,
可以为佩服。
瑞烟浮禁苑。
正绛阙春回,
新正方半。
冰轮桂华满。
溢花衢歌市,
芙蓉开遍。
龙楼两观。
见银烛、星球有烂。
卷珠帘、尽日笙歌,
盛集宝钗金钏。
堪羡。
绮罗丛里,
兰麝香中,
正宜游玩。
风柔夜暖。
花影乱,
笑声喧。
闹蛾儿满路,
成团打块,
簇著冠儿斗转。
喜皇都、旧日风光,
太平再见。
第一折独持忠赤佐君王,
保障金陵地一方。
江南自古称佳丽,
何必区区说大唐?
小官姓宋,
名齐丘,
金陵人氏,
见在南唐主人驾下,
为丞相之职。
俺这后主,
天生聪睿,
诗词歌赋,
品行调丝,
风流蕴藉,
实乃右文之主。
见今中原周世宗升遐,
赵点检即位,
国号大宋,
改元乾德,
亲驱戎马,
所向无前。
如南闽北虏,
河东西蜀,
望风皆降。
惟我江左,
不曾加兵。
我国亦尝用心防备。
近日前路文书行来,
宋家遣翰林院学士陶谷,
来我国中,
索要图籍文书。
我想陶谷是个掉弄喉舌之人。
况四海未宁,
要图籍何用?
此人必来以游说为功。
我将他机关探破,
奏知吾主,
则说吾主有疾,
不能接见。
将陶谷留在馆驿中羁绊住,
着每日供给小官,
三五日相访一遭。
自七月初间至此,
今八月将尽。
秋露乍零,
旅馆萧索。
我着金陵太守韩熙载,
看他一言一动。
略有纤毫破绽,
便报与我知道,
自有制他的法度。
"非是我好用阴谋,
则堤防谗舌如钩。
待窥破一些动静,
管教他有国难投"。
远离乡土渡横江,
入仕南唐佐李王。
从来儿女多情处,
不是风云气不长。
小官姓韩名熙载,
官拜升州太守,
佐于南唐李主驾下。
今奉宋齐丘丞相钧旨,
每日供给大宋学士陶谷,
今日安排筵席管待。
将歌者秦弱兰,
乃金陵名妓,
席间令其唱曲,
看陶学士所守之志何如?
乐探。
你与我唤将上厅行首秦弱兰来者。
理会的。
秦弱兰安在?
太守老爷呼唤哩。
妾身秦弱兰是也。
门首有人相唤,
我试看咱。
哥哥,
唤我怎的?
太守老爷唤官身哩。
我想俺这门户人家,
则管里迎宾接客,
几时是了也可。
【仙吕】【点绛唇】凭着我雾鬓云鬟,
黛眉星眼,
寻衣饭。
则向这酒社诗坛,
多少家乔公案。
【混江龙】悲欢聚散,
二三年经到有百千番。
恰东楼饮宴,
早西出阳关。
兀的般弄月嘲风留客所,
便是俺追欢买笑望夫山。
这些时迎新送旧,
执盏擎盘。
怎倒颤钦钦惹的我心儿惮。
怕只怕是那罗纰锦旧,
莺老花残。
大姐,
似你这等上官见喜,
非同容易也。
哥哥,
我自幼到今,
无个欢喜的前程。
造次的可也不敢上门来。
【油葫芦】也曾把有魂灵的郎君常放翻,
但来的和士刬。
可正是烟皮名利大家难。
上俺门来。
有个比喻。
恰便似犬逢饿虎截头涧,
更险似军骑羸马连云栈。
饶你便会使悭,
彻骨奸,
则俺这女娘每寄信的鸳鸯简,
便是招子弟的引魂幡。
【天一乐】常教他一缕儿顽涎湿不乾,
丁单,
将科派摊。
刚刚的对付难上难。
脖项上搭上套头,
皮面上带上揜眼,
怎发付这一千斤铁磨杆。
禀老爷,
叫将秦弱兰来了。
着他过来。
秦弱兰,
教你来伏事陶学士,
你可乖觉着。
老爷放心!
此事容易。
你且躲在一壁,
我教你来便来。
理会的。
左右的,
把果桌安排停当,
我请陶学士去来。
少年文史足三冬,
下笔成章气似虹。
时人不识君王宠,
禅草何因出袖中。
小官姓陶名谷,
字秀实,
襄阳人也,
乃晋处士陶潜之后,
以进士及第。
于周太祖时,
曾事钱王俶,
颇蒙信任。
后因遣入大宋,
以观动静,
又作宋臣,
官授翰林学士,
已经三载,
不得与俶相会。
如今太祖早期,
议下江南之策。
小官言曰:"虽尧舜禹汤,
兴兵未免有所损益。
莫若小臣掉三寸之舌,
说李王归降,
岂不易哉!
"太祖依臣所奏,
先将文书行至升州,
随令小官直至南唐,
索取图籍文书为由,
若见李主,
必中说词。
自七月至此,
今八月将尽,
李主抱疾不朝,
无由可见。
惟宋齐丘丞相,
常来驿亭讨论文字。
此外升州太守韩熙载,
专管供给,
甚是尽礼。
但我羁留在此,
渐入秋深。
风光月色,
琴韵砧声,
不觉感怀,
且向亭中闲步一回。
这一片素光粉壁,
未尝绘画。
驿吏取笔砚来,
我待学春秋隐语。
因而感怀,
成十二字,
书于此处,
料无有解者。
川中狗,
百姓眼,
虎扑儿,
公厨饭。
左右报复去,
说韩太守在此。
道有请。
太守为何至此?
小官领宋丞相钧旨,
聊具蔬酌奉献。
左右抬过果桌来。
将酒来,
学士满饮此杯。
太守饮一杯。
小官更衣咱。
张千,
唤秦弱兰来。
妾身来了。
老爷放心者。
【后庭花】那学士若见了南唐秦弱兰,
更不说西京白牡丹。
则消得我席上歌金缕,
管取他尊前倒玉山。
劝的他尽醉,
要他十分欢喜。
要欢喜不为难,
则着这星眸略瞬盼,
教他和骨头都软瘫。
学士,
筵前无乐,
不成欢乐。
张千,
叫个歌者来,
唱一曲伏侍学士。
大丈夫饮酒,
焉用妇人为?
吾不与妇人同食,
教他靠后,
休要恼怒小官秦弱兰与学士把一杯。
这学士好冷脸子也。
着动乐者。
住了乐声,
小官一生不喜音乐,
但听音乐头晕脑闷。
【金盏儿】我这里觑容颜,
待迫攀。
嗨!
畅好是冷丁丁沉默默无情汉。
则见那冬凌霜雪都堆在两眉间,
恰便似额颅上挂着紫塞,
鼻凹里倘着蓝关。
可知道秀才双脸冷,
宰相五更寒。
这妇人弹的好,
吹的好,
教他吹弹歌舞,
奉学士酒者。
老子云:"五音令人耳聋,
五色令人目盲。
"听了他呵,
正勾当都做不的了。
弱兰唱者。
我一生不听音乐。
但听了音乐。
昏睡三日。
靠后。
【醉中天】他教莫把瑶筝按,
只许凤箫闲。
他道是何用霓裳翠袖弯,
更休撒红牙板。
不教放筵前过盏,
几时得酒阑人散?
直恁般见不得歌舞吹弹。
俗语云:座上若有一点红,
斗筲之器盛千钟。
座上若无油木梳,
烹龙炮凤总成虚。
弱兰与学士递一杯。
泼贱人靠后,
小官一生不吃妇人手内饮食。
学士饮一杯,
怕做甚么?
岂不闻将酒劝人,
终无恶意。
何怒之有?
学士也与他接谈,
略抬眼重他一看波。
直恁般的,
弱兰递酒。
靠后!
小官乃孔门弟子,
放郑声,
远佞人。
郑声淫,
佞人殆。
小官平生目不视邪色,
耳不听淫声。
太守何故三回五次,
侮弄小官,
是何道理?
【金盏儿】他不把话头攀,
唬的我毛骨寒,
战兢兢把不住台和盏。
我这里承欢奉喜两三番。
太守见我退后来早台意怒,
学士见我向前去早恶心烦。
好教我左右没是处,
来往做人难。
此女子不肯同心,
伏侍学士。
教妾身怎生是好?
天使,
只愿你宽恕咱。
此妇人无知,
靠后!
【后庭花】学士你只身在旅邸间,
着个甚罗帏锦帐单。
学士你德行如颜子,
也索要风流仿谢安。
我劝你且开颜,
须不比寻常风范。
你敢越聪明越挂眼。
兀那妇人靠后。
我头顶儒冠,
身穿儒服,
乃正人君子。
不得无礼。
歌者,
可再劝酒。
太守,
小官酒醉失礼。
李太白有诗云:"我醉欲眠君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我待睡些儿咱。
学士醉了也。
您歌者且回去。
理会的。
【赚煞】几时捱得酒筵阑,
官员散,
恨不得目下天昏日晚。
唬的那舞女歌儿似受战汗,
难施逞乐艺熟闲。
弱兰,
则要你小心在意者。
这其间,
春意相关,
放着满眼芳菲纵心儿拣。
争奈这寻芳人意懒,
嬉游的心慢。
哎!
不是个惜花人休想肯凭栏。
学士睡了也,
驿吏看着,
醒来时伏侍的卧房中去。
这一堵素光白壁,
谁写字在上头?
涴了这壁子。
是陶学士写下的。
既是陶学士写的,
将纸笔来我抄了去。
将马来,
我回丞相话去也。
太守去了。
去了。
既然太守去了,
收拾铺盖,
我回后堂中歇息去。
第二折事不关心,
关心者乱。
今日着韩太守驿亭中管待陶学士去,
如何不见来回话?
小官韩熙载,
奉宋丞相钧旨,
着我管待陶学士,
着他动静。
不想他写下十二个字在墙壁上,
被我抄将来。
学士。
怎生瞒的过我?
此乃"独眠孤馆"四字。
此人客况动矣。
陶谷也,
你也说不的李主,
我直教你还不得家乡。
我将此十二字见丞相去。
左右报复去,
道韩熙载来见。
着他过来。
昨日席间动静如何?
昨日陶学士座中古懒,
将秦弱兰正眼不看,
被此女子将学士灌醉了。
学士睡了,
小官出门,
见壁上十二字,
乃是他写下的。
小官抄将来与丞相看。
熙载,
你比外郡太守不同,
况且斯文。
此非公衙,
私宅之内,
将座儿来。
太守请坐。
小官不敢。
何妨!
太守。
你解此意么?
乃春秋战国之时,
多有作者,
号曰"隐语"。
说他正大,
则看这十二个字上,
便见他平日所守。
川中狗者,
蜀犬也;
蜀字看个犬字,
是个独字。
百姓眼者,
民目也;
民字着个目字,
是个眠字。
虎扑儿者,
爪子也;
爪字着个子字,
是个孤字。
公厨饭者,
官食也;
官字着个食字,
是个馆字。
团句道"独眠孤馆"。
此人客况动矣。
陶谷,
你如何瞒的过我?
你来要说李主下江南,
我直教他还不得乡土。
太守你近前来。
待十数日后,
依吾计行,
此人必中吾计矣。
陶学士!
陶学士!
由你千般计较,
枉自惹人谈笑。
休夸伶俐精详,
必定中吾圈套。
妾身秦弱兰,
为陶学士古忄敞,
太守着我今夜狐媚了他呵,
便得赏赐;
狐媚不的呵,
便加罪责。
今日天晚,
则除是这般。
梅香,
那香桌完备了么?
若论姐姐这等乖觉,
料他到的那里。
【南吕】【一枝花】我也曾将宣使迎,
不似这天臣强。
果然道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情郎。
他多管是铁石心肠,
直恁的难亲傍。
一鼻凹衠是雪霜,
无情的付粉何郎,
冷脸的画眉张敞。
【梁州第七】他则是惯受用玉堂金马,
不思量月户云窗。
则他那古忄敞心甚的唤做鸣珂巷,
空那般衣冠济济,
状貌堂堂。
却为甚偏嫌俺妓女,
怕见婆娘?
莫不他净了身不辨阴阳?
人道这秀才每都不荒唐,
偏怎那洞庭湖柳毅传书,
谢家庄崔护觅浆,
贾充宅韩寿偷香。
想我那往常,
伎俩,
播弄的子弟如翻掌。
这个铁卧单我怎窝藏?
我自寻思出这个风流俏智量,
须要今夜成双。
梅香,
将香烛来,
我烧夜香。
小官自从到此,
两月有余,
不得见唐王,
淹留驿亭之中。
今夜风清月朗,
闲庭寂静,
客况萧然,
蛩声聒耳,
桂子飘香。
推开这角门,
去这花园内,
乘月色观桂花释闷咱。
梅香,
兀那月下闲行的正是那俫。
姐姐,
可知是哩。
【贺新郎】他去那无人处独步也气昂昂。
这公则是阔论高谈,
那里知浅斟低唱。
我这里潜身躯迸定脸凝睛望:端的是风清月朗,
可甚么软玉温香。
月色团圆也。
他这般更深离馆舍,
夜静步回廊。
月中桂子宜攀折,
苑内凡花不耐看。
我猜他莫不劳魂役梦胡思想。
魏武帝有诗曰:"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
无枝可依。
"看来正是小官。
原来他望天瞻北斗,
却不肯和月待西厢。
梅香,
我烧罢香回去,
对此月色,
口占一诗。
"隔窗疏雨送秋声,
夜夜愁人睡不成。
遇此良宵多感慨,
清风明月又关情。
"原来有人在柳阴深处吟诗。
我过去看咱。
梅香,
咱回去来。
小娘子勿罪。
一个好女子也。
小娘子高姓,
谁氏之家,
因甚在此官舍之中?
【牧羊关】俺夫主为驿吏身姓张。
元来是驿吏的妻子。
你是那里人氏?
生长在雨浙苏杭。
如今你丈夫那里去了?
怎想他半路里情绝,
他从那二年前身丧。
小娘子怎生在此住坐?
妾身见如今独自个持着服孝。
你多大年纪持服来。
我从二十六上守孤孀。
敢问小娘,
为何这早晚对月吟诗?
我自释闷而已,
那里是诗。
我也则诗句内题秋景,
月明中烧夜香。
小官乃是大宋使臣陶学士。
若小娘子不弃,
愿同衾枕。
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
妾身守服之妇,
不堪陪奉尊官。
小娘子何发此言?
若心肯时,
小官有幸也。
【隔尾】我则道他喜居苦志颜回巷,
却元来爱近多情宋玉墙。
这搭儿厮叙的言问那停当。
想昨日在坐上,
那些儿势况,
苫眼铺眉尽都是谎。
小娘子但与小官成其夫妇,
终身不敢忘也。
学士不弃妾身,
残床陋质,
愿奉箕帚之欢。
小娘子可到官舍中去。
小娘子请坐,
异日必娶你为正室夫人。
妾身有一句话,
向学士道破者。
【牧羊关】你见我心先顺随了,
你可不气长。
有句话须索商量:你休将容易恩情,
等闲撇漾。
他日你做夫人县君哩。
我等驷马车为把定物,
五花诰是撞门羊。
你明日北去人千里,
早变做南柯梦一场。
小娘子,
趁此夜阑人静,
成其夫妇。
多少是好?
则怕你日后不取我呵,
被人笑耻。
有何表记的物件与我,
可为凭信。
小娘子将何以为信?
【红芍药】他早把绣帏儿簌簌的塞了纱窗,
款款的背转银缸,
早把我腰款抱揾残妆。
羞答答懒弃罗裳,
袖稍儿遮了面上。
叮曾经这般情况?
怀儿中把学士再端详,
全无那古忄敞心肠。
【菩萨梁州】一刬地疏狂,
千般的波浪,
诸余的事行。
难道是不理会惜玉怜香?
一团儿软款那安详,
半早儿不显威仪相,
引逗的人春心荡。
昨日在尊席上那模样,
便这般和气春风满画堂,
全不见脸似冰霜。
学士,
告乞珠玉。
有!
有!
写就了也。
"好姻缘,
恶姻缘,
奈何天。
只得邮亭一夜眠,
别神仙。
琵琶拨尽相思调,
知音少。
待得鸾胶续断弦,
是何年?
右调[风光好]。
是好高才也。
请学士落款。
"翰林陶学士作。
"谢了学士者【三煞】我看了高才词翰华笺上,
却为甚不肯烂醉佳人锦瑟傍?
可知我把小未的郎君放。
他兀的锦绣文章,
更做着皇家卿相,
被我着个小局段儿早打入天罗网。
看这公古忄敞性从来无些雅况,
我试与满捧瑶觞。
学士,
你饮一杯酒者。
我吃!
我吃!
【二煞】你这般当歌对酒销金帐。
煞强如扫雪烹茶破草堂。
你许下我的休教无承望。
此别后水远山长,
把美缱绻则怕贵人多忘,
则要你经板儿印在心上。
当日也是我在尊前不容近傍,
假妆好人家便引动情肠。
【煞尾】我想这歌台舞袖风流相,
怎如大院深宅窈窕娘。
也得今朝,
这-场。
想官司,
也不枉。
共学士,
有情况。
再开筵,
敢说强。
〔风光好〕,
是招状。
我明白,
太守行,
决将咱,
断觑当。
我把那段疋绫罗不希望。
我本不乐作娼,
则向那烟花簿上勾抹了我的名儿胜如赏。
小官回京,
决取此女为妻,
方是我平生愿足。
客中最怕是秋天,
虫声砧韵总凄然。
今宵幸遇良人妇,
美满恩情结好缘。
第三折小官宋齐丘,
与韩熙载定计,
处置那陶谷学士,
如何不见回话?
这早晚敢待来也。
安排打凤牢龙计,
引起尤云殢雨心。
小官韩熙载,
不想陶学士被某识破十二字隐语,
用些机关,
果中其计。
我今来回丞相的话。
左右报复去,
道韩熙载来见。
有请!
干事如何?
此人果中其计,
秦弱兰赚了他一篇乐章,
亲笔落款,
他自将着,
今日来回丞相话哩。
我料他怎出的咱二人之手。
则今日便卧翻羊,
摆下果桌,
小官就对他说!
我唐主病可,
今日着俺将着茶饭,
来与学士释闷,
明日早朝相见。
他听的必然欢喜。
饮酒之间,
唤秦弱兰来歌此乐章,
看他怎生说话?
太守一壁厢执料茶饭,
小官回了主人的话,
便到馆驿中来也。
谨领钧旨。
小官陶学士,
昨夜晚间,
不意驿吏之妻,
与我苟合。
我看此女有沉鱼落雁之容,
闭月羞花之貌,
我许他娶为正室。
今日等韩太守来时,
我嘱他放此妇人回去,
等我日后好来取他。
来到这驿亭中。
学士恭喜,
敢问何喜?
学士归有日矣。
我主病体颇安,
明日早朝,
便请相见,
这也则完的一场使事,
何足为喜?
来到这馆驿门首。
左右报复去,
道某家来了也。
学士归有日矣。
玉体颇安,
请学士明日相见。
学士,
韩太守是当今文学之上,
是任太守,
即古之京兆尹。
陪坐何如?
这也不妨。
将酒来,
我奉学士一杯。
太守一面准备歌儿舞女,
教他侑酒,
与学士作欢如何?
丞相说的是。
早已备下了,
即当唤来供奉学士。
丞相差矣。
我辈孔门高弟,
何用此辈侑酒?
休唤来。
学上宽洪大度,
何所不容。
便唤几个来唱与俺听,
学士休听便了。
今日筵间。
那学士还做古忄敞么!
【正宫】【端正好】总然你富才华,
高名分,
谁不爱翠袖红裙。
你看这般东风桃李香成阵,
犹兀自难遣东君恨。
【滚绣球】人都道秀才每村,
不会将女色亲。
他每则是识廉耻正心不肯,
但出语也做的个郎君。
假若是夸谈俺好妇人,
则着些俗言语便不真。
他每用文章也道的来淹润,
则着两句诗说尽精神。
裙拖六幅湘江水,
髻挽巫山一段云,
休道不消魂。
你看他比前日又冷脸也。
【倘秀才】昨夜个横着片风月胆房中那亲,
今日个幽絲着柄冰霜脸人前又狠。
空这般苫眼铺眉立那教门。
我须索心恭谨,
意殷勤,
侑尊。
上厅行首秦弱兰谨参。
学士,
此乃金陵数一数二的歌者,
与学士递一杯。
丞相,
小官此一来,
非为歌妓酒食而来。
奉命索取图书。
李主托疾不见,
不以我为朝使相待,
弃礼多矣。
我非比其他学士,
奉命南来,
使事未完,
故令歌者狐媚小官,
是何体也?
学士息怒,
酒乃天之美禄。
学士不饮,
小官吃几杯。
弱兰,
你与学士把盏者。
理会的。
【滚绣球】这酒则是斟八分,
学士索是饮一巡,
则不要滴留喷噀。
靠后些。
学士这玳筵间息怒停嗔,
你则待点上灯,
关上门,
那时节举杯丰韵。
小官不吃酒,
但吃一口,
昏睡三日。
将过去。
这里酒盏儿不肯沾唇,
却不道相逢不饮空归去,
则这明月清风也笑人,
常索教酒满金樽。
弱兰,
你歌一曲侑觞咱。
"好姻缘,
恶姻缘,
奈何天。
只得邮亭一夜眠,
别神仙。
琵琶拨尽相思调,
知音少。
待得鸾胶续断弦,
是何年?
"这妇人在我跟前,
唱这等淫词艳曲,
好生不敬。
这也则是风月之词,
非为不敬。
学士休罪。
谁着你唱这等词,
教学士怪我?
酒散之后,
我不道的饶了你哩。
【叨叨令】学士写时节有些腔儿韵,
妾身讴时节有些词儿顺。
不知是何等无知之人,
做下此等语句?
做时节难诉千般恨,
写时节则是三更尽。
学士你记得也么哥,
你记得也么哥,
兀的是亲笔写了牢收顿。
这个泼烟花赃诬人。
我那里与你会面来?
妾身不敢。
昨夜蒙大人错爱。
【滚绣球】那素衣服是妾身,
诈做驿吏妻把香火焚。
我诵情诗暗传芳信,
向明月中独立黄昏。
见学士下砌跟,
瞻北辰,
转身躯猛然惊问,
便和咱燕尔新婚。
咱正是武陵溪畔曾相识,
今日佯推不认人。
道的他满面似烧云。
这妇人好无礼也。
你故写淫词,
展污小官清名。
学士,
各人笔迹,
自家认得。
学士,
你要推托,
听妾身说昨夜之事。
【倘秀才】妾身本不肯舒心就亲,
学士便做不的先奸后婚。
小官昨夜门也不曾出,
那里会你来?
学士早回过灯光掩上门。
小官并无此事,
你赃诬我哩!
妾身谋成不谋败,
学士宜假不宜真,
不信不自隐。
这妇人虚诈情由。
我若是与你相会呵,
我便认了有何妨?
难道小官直如此忘魂?
学士你好无仁义也。
【滚绣球】好也啰学士你营勾了人,
却便妆忘魂。
知他是甚娘情分,
你则是憎嫌俺烟月风尘。
昨夜个我虽改换的衣袂新,
须是模样真。
咱只得眼前厮趁,
实丕丕与你情亲。
你把万般做作千般怒,
兀的甚一夜夫妻百夜恩,
则是眼里无珍。
学士,
这小的最老实,
不会说谎。
老丞相主婚,
小官为媒,
招学士为金陵秦弱兰女婿。
小娘子,
是谁教你这等短道儿来?
都是太守相公,
教妾身这般见识来。
学士便娶了秦弱兰何妨?
论此女聪明,
不玷辱了你。
若得与学士成其夫妇,
妾之愿也。
多谢二位老爷。
你与学士把一杯酒者。
【三煞】贱妾煞是展污了个经天纬地真英俊,
为国于民大宰臣。
酒后疏狂,
惹此一场是非。
贱妾煞不识高低,
不知远近,
不辨贤愚,
不别清浑。
这的是天注定的是非,
天指引的前程。
天匹配的婚姻,
咱兀的教太守主婚。
可着谁做媒人?
则这〔风光好〕是媒人。
太守,
陶学士见咱识破他就里,
羞见咱推醉睡了。
秦弱兰,
俺上马去也。
你等他醒了,
看他说甚么。
便来回俺的话。
他每都去了。
都去了。
则着你害了我也。
怎生我害了你?
我本意来说他,
反被他算了我。
我如今也回不的大宋去,
也见不的唐主。
我且至杭州寻个前程,
却便来取你。
古人云:"十年不识君王面,
始信婵娟解误人。
"信斯言也。
【二煞】此别后我专想着你玉堂金马怀离恨,
谁再与野草闲花作近邻。
我今别处寻个前程,
便来取你。
我等你那取我的轩车,
赠咱的官品。
我也待显耀乡间,
改换我这家门。
学士怎肯似那等穷酸饿醋,
得一个及第成名,
却又早负德辜恩。
则要你言而有信,
休担阁了少年人。
姐姐,
你既与我成其夫妇,
焉肯负你。
久以后夫人县君,
必然你做也。
【黄钟煞】你可休"一春鱼雁无音信",
却教我"千里关山劳梦魂。
"我和你两情调两意肯,
这谐合有气分。
我觑了暗地哂,
全不见没事狠,
绸缪处直恁亲,
临相别也怀恨。
若还家独门身,
被儿底少温存,
怕不想旧日人,
要圆成要寻问,
则这续断鸾胶语句儿真,
便是我锦片前程敢可也盼的准。
谁想被宋齐丘韩熙载反算了我。
小官羞归大宋,
耻向汴梁。
我有故人钱俶。
在杭州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镇守吴越两浙之地,
便宜行事,
自放两浙官选。
我则索那处寻个前程,
再做道理。
当年玉殿逞高强,
为爱娇容悔这场。
自料不能还故国,
须当带月走南唐。
第四折某姓钱名俶,
字德厚。
自先祖钱镠,
世居杭州。
唐昭宗时,
改杭州为镇海军,
封我祖为镇海军节度使,
号杭州为衣锦城。
梁太祖赐玉带一条,
打猎马十疋。
唐庄宗赐玉册金印。
先祖下世。
我父元瓘嗣爵父没之后,
某嗣守钱唐。
会汴京太祖即位,
我故人陶谷劝我归宋,
同至汴京。
众臣僚上疏五十三道,
皆谏太祖留我。
太祖不从。
我带去的大小将官,
陛赏各有等差。
后赐一包袱,
封裹御押,
嘱言曰:"待尔归后,
然后发此观之"。
我回国开视,
乃众臣留我之疏。
我见之大惊,
向北再拜曰:"臣已心伏陛下,
誓守臣节"。
遂留陶谷于宋,
为翰林学士。
后来差他去说南唐李主,
被宋齐丘所算,
不敢回去,
复来投我。
我问其详,
他以实告,
曾为十二字隐语。
被宋齐丘看破,
遂泄其机,
使秦弱兰为谋以中之。
那秦弱兰是江南名妓。
近日宋主遣曹彬下江南,
收了李唐。
有一歌者来至我境,
把隘军人,
擒来见我,
乃秦弱兰也。
我与他房屋居住,
又与他钱物用度,
着本处乐探领去,
陶谷尚不知道。
我今日推往郊外打围,
就湖山堂上排宴,
着人请陶学士去了。
怎生这早晚这不见来?
小官陶谷。
自从中了宋齐丘之计,
我想那一个聪明女子,
临别时相期:我若得志,
必然娶你为妻。
李白有言:"美女能疗饥"。
我看着他呵,
不吃饭也罢了。
我今来两浙,
投钱元帅,
一见如故。
他如今正授天下兵马大元帅,
自选两浙官吏。
我今在此,
寻个前程,
只不能勾再见那秦弱兰。
今日元帅在湖山堂,
较猎相招,
我索去走一遭。
左右报复去,
道小官来了也。
学士,
某在此湖山堂上,
聊备蔬酌,
与你等尽欢而散。
多谢!
多谢!
小官偶作一词,
望大人斤削。
词寄:冰澌乍泮春来早,
一夜野梅开了。
帘幕风闲人静悄。
晓窗梦断,
篆烟轻袅,
庭院苔痕绕。
归期暗卜天涯渺,
鱼水云鸿信杳。
镜里朱颜惊渐老。
不求名利,
不思宣召,
惟恨知音少"。
好高才也。
常言道:筵前无乐。
不成欢笑。
左右的,
叫一个歌者来奉酒。
理会的。
妾身秦弱兰,
今大宋遣曹彬下江南,
收伏了李主。
妾身避难,
来到杭州。
多亏钱元帅收留,
与我房屋钱物,
在此居住。
不知俺那陶学士在那里也呵?
【中吕】【粉蝶儿】一自当时,
向烟花簿豁除了名氏。
打叠起狂荡心儿,
专等那七香车,
五花诰,
绝无人至。
一路上寻思,
莫不他翻悔了这门亲事?
【醉春风】我则想学士寄音书,
却早是钱王传令旨。
他全然不知俺至诚心,
消不得半张儿纸,
纸。
到今日如今,
见时相见,
是谁不是。
禀大王,
唤将歌者来了。
学士,
这歌者原是学士所会的金陵秦弱兰,
避难来此。
学士且躲在人丛里,
看他认得认不得?
叫那歌者过来。
【迎仙客】我心恐恐入内门,
战兢兢步阶址,
这里错行了眼前轻是死。
如今我也上丹墀,
朝帝子。
我暗暗地冷笑孜孜,
兀良抵多少长亭畔迎宣使。
大王叩头。
你是秦弱兰,
当初怎生认的陆学士来?
大王听妾身慢说一遍。
【石榴花】他从去年宣命下京师,
韩太守接着时。
他则是冷丁丁清耿耿并无私,
轩昂气志,
捻断吟髭。
妾身向筵前过盏无迁次,
他面皮上刮下冰澌。
那妖娆乐妓勤伏侍,
他一件件尽推辞。
他这等古俶,
你如何承应?
【斗鹌鹑】他见不的妙舞宫腰,
听不的俺清歌皓齿。
他席间怎生发怒来?
他袖拂了金杯,
手推开玉卮。
后来又怎生看上你来?
妾向馆驿里别妆个美貌姿。
俺两个相见时,
则他那旧性全无。
共妾身新婚燕尔。
他既爱上你,
曾甚么说话来?
【上小楼】他许我夫人位次。
妾除了烟花名字。
再不曾披着带着。
官员祗候,
褙子冠儿。
你自离了陶学士,
再曾迎新送旧么?
我这些时,
甚的是,
茶坊酒肆,
每日价冷清清为他守志。
秦弱兰,
这个是陶学士么?
小娘子,
兀的不想杀我也。
这不是陶学士。
【幺篇】他生的端严相貌,
尊崇举上。
几曾见这般眼暗头昏,
地惨天愁,
抹泪揉眵。
觑绝时,
这君子,
其实不是,
却怎生没半星儿相似。
这个既不是,
你在这众宫中试看咱。
【快活三】我向这金阶下领台旨,
教我向百官内暗窥伺。
他每都静巉巉齐臻臻显容姿。
我猛可里抬头视。
【鲍老作】则见他人丛里叠扑着个幽絲々脸儿,
"间别来安乐否陶学士",
你是何人?
扯住我的衣服。
从头儿觑这百司,
那里有这学冷鼻凹的文章士。
我为你离乡背井,
抛家失业,
来觅男儿,
倒把我不瞅不睬,
不知不识,
相问相思。
这女子,
你敢错认了也。
我非是下等之人,
休得无礼。
弱兰,
你要认的是着。
【哨遍】对着这千乘当今帝子,
等教我一星星数说你乔行止。
我为你截日离了官司,
再不当火院家私,
便弄针黹。
每日价胭憔粉悴,
玉减香消,
专等你那音书至,
今日全无一字。
都泪淹破腮颊,
病瘦损腰肢。
则这腕儿上慢松子的金钏是相知,
身儿上宽绰了罗衣是正明师。
你这般背约违期,
负德辜恩,
怎生意思?
我那里见你来?
休得胡缠。
【耍孩儿】枉了我一年独守冰霜志,
指望你封妻荫子。
我并不想东风卖笑倚门时,
毕罗了采笔题诗。
再不向泥金扇底歌新曲,
日玉堂前舞柘枝。
我自离了莺花市,
无半星儿点污,
一打儿瑕疵。
【三煞】你那些假古忄敞原来是妆谎子,
你无诚无信无终始。
我则道你是铺眉苦眼真君子。
你最是昧己瞒心泼小儿,
许下俺调琴瑟,
今日似难鸣孤掌,
不线的单丝。
秦弱兰,
你既认的是真,
你与他自说缘故。
【二煞】我正是忒坎坷,
自怨咨,
九重天忽有君恩至。
正是一湾死水全无浪,
也有春风摆动时。
不甫能寻着尔。
大王,
这是他亲笔写下的。
这是他诳君的招状,
亲笔的情词。
【煞尾】公堂上坐着相公,
阶直下列着武士。
我这里尽场分说心间事,
拚两个双棒儿阶前觅一个死。
住、住、住!
秦弱兰留性命,
逗你耍哩。
姐姐,
间别无恙。
则被你想杀我也。
秦弱兰,
陶学士为你回不的汴京。
你两口儿且在我杭州居住。
等我朝京,
见了大宋主人。
奏过还着陶学士复旧职。
那其间驷马轩车,
五花官诰,
都是你的。
多谢了大王。
古人有言:"乐莫乐兮新相知,
悲莫悲兮生别离。
"今日你两个夫妻会合,
便当杀羊宰马,
做个庆喜筵席。
当日个有意江南降李主,
故书隐语显文章。
岂谓彼中有识者,
独眠孤馆早参详。
故教此女来狐媚,
恼乱春风学士肠。
驿亭巧把姻缘结,
新词留下好风光。
此心愧报难回汴,
只得潜身且寄杭。
专待君恩重召取,
那其间同驾香车入画堂。
半世孤高占仕路,
一天风月动词场。
若道钟情非我辈,
因何千载说高唐。
题目宋齐丘明识新词藻韩熙载暗遣闲花草正名秦弱兰羞寄断肠诗陶学士醉写风光好